第十章
夏清舒走出店门,走了几步开始一步一步地加快,最後跑了起来,他想赶快逃走,逃得愈远愈好,或是逃回老道士的庙里,将一天的不满说与老道士听,就算老道士只回一句「人鬼殊途」,这种会令他更加难受的不知是安慰抑或是相劝的话,他还是希望有一人能听他讲。
夏清舒跑回老道士的小庙,老道士正拿着扫帚扫着地,见到夏清舒後打了声招呼:「夏少爷,工作结束啦?恐怕晚饭得再等会儿,呀……怎麽了?」
兴许是夏清舒把难受写满整张脸,一瞧便知道发生了些事儿,再少根筋的人都会发现的,更遑论老道士善於察言观色的人。
「大师!你听我说……」夏清舒看见老道士便觉得鼻头一酸,险些哭了出来,老道士就像祖父一样的老者,夏清舒没见过自己的祖父,但是他想着若是有恐怕就像老道士一样会和蔼地听着他诉说心中之苦吧。然而夏清舒终究没有掉出泪水,将那股酸意吞回肚里,大吐苦水。
老道士边扫着地边听着跟在他身边的夏清舒说话,老道士扫了会儿夏清舒便将扫帚抢了去边替老道士扫地边吐苦水,老道士便边听着边指引着还有哪里要扫。
「大师,我是不是没希望呀……」
老道士苦笑道:「贫道不知,我算得出你们的缘分,却算不出人心。」
「有缘分不就代表……」
「夏少爷,他是你的冥妻。」老道士打断了夏清舒的话,缓缓说道:「你们自然有缘分。相伴於旁而有异心的大有人在,他们没有缘分吗?孽缘善缘全凭造化。」
夏清舒听得茫然,或是更加不确定仇富贵是不是喜欢自己,略为失神地问道:「我该怎麽做……?」
「问贫道,仍是那句『人鬼殊途』,夏少爷既然听不进,何不遂心所愿?」老道士示意地扫完了,接过夏清舒的扫帚收到一旁去。
夏清舒茫然地跟在後头,喃喃道:「但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想。」老道士只是说了这麽个字便结束了这个对话,稍微舒展着身子,问道:「夏少爷,可否将灶房的那篮菜拿去洗?」
夏清舒应下了,虽说他从未下过厨,但洗个菜还不至於手忙脚乱,况且他也没脸面白吃白住,所以他才会抢了老道士的扫帚扫地。他现在正如老道士所说的需要好好想,也许做这种简单的事能让他冷静地思考,兴许就会有答案了。
老道士看着夏清舒进了灶房又提着菜篮走出,看着夏清舒提着菜篮走到後头後,静静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方,问道:「仇公子,你认为该怎麽做呢?」
仇富贵不情愿地现了身,他刻意隐藏着自己,所以夏清舒看不到,他不知道为什麽老道士总是知道他在附近,当年第一次见面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如大师所言,人鬼殊途,我却干涉了他的人生三年之久,如今……」仇富贵说着却渐渐地变小声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办,夏清舒的执念是那麽的深,深得他觉得自己的心盈满温暖及安慰,同时他也发现这麽想的自己已违天地伦常。仇富贵深吸了一口气:「如今该断了。」
「是这样吗?」老道士慈眉善目地望着仇富贵,静静地望着而没有评断对错,他望得仇富贵有些心虚,最後仇富贵心虚地逃回夏家,留下气愤而挫败的夏清舒在老道士的庙里。
仇富贵不知道怎麽样才是对的,他生为男人死为男鬼,不管生与死都不该和夏清舒纠缠才是,他永远无法为夏清舒留下後代,若为生者,他将背负着让夏家绝子绝孙的骂名,如今为死者,他若不守着分际,他虽不会背负骂名,但夏清舒会,他又怎麽可能让夏清舒背负一生绝子绝孙的骂名呢?
仇富贵也怀疑自己真有办法看着夏清舒娶妻生子而在一旁默默地守他一生吗?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他觉得只要去想了,一切都不对了。
索性,仇富贵逃走了。
老道士看了逃走的仇富贵,往灶房的方向去,边喃喃道:「执着苦,苦却放不下。」
过了一会儿,夏清舒提着菜篮道了灶房,篮子滴着水,点着一地的路线,夏清舒对着老道士说道:「菜洗好了,还有什麽要帮忙吗?」
「等上一等便能吃晚饭了。」老道士边烧着火,头也不回地回道。
夏清舒放下菜篮,说是闲下就想着些苦闷的事,帮老道士扫扫庙门也好便出了灶房。
老道士这才停下,叹息着,执着苦,放不下是为人。
夏清舒在老道士的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他偶尔会回家一趟,算是报个平安,但每每又找了个藉口躲回老道士的小庙,他躲着仇富贵,仇富贵也像是不乐意见到他总是板着脸没说上多少话,却也总是会在他工作的时候出现在店里。
夏清舒不知道仇富贵到底是不乐意见他还是想见他,见时也总是板着脸,後来他想着也许是来监视他是否不务正业或跑去外头野了吧,毕竟他曾经在收工时高举双手说什麽「逛花街罗」,那时真是脑袋坏了不成。不过夏清舒也庆幸着曾经那麽说,不然难保仇富贵不会离开他成全他跟某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女人,过什麽生儿育女幸福美满的一生。
说是不知道在哪里的女人也不太对,毕竟就有位常往夏家跑,哄得夏家两老眉开眼笑的女人,还是位公主,夏家两老几乎认定姚芳兰会成为他的媳妇儿,夏家家财万贯,两老不在意什麽公主驸马,就是在意着何时能有孙子抱。夏家两老旁敲侧击,夏清舒便左闪右躲,甚至特意和姚芳兰保持礼貌性的距离。夏清舒每次瞧见姚芳兰也就浅浅一笑不多说什麽,有什麽话也就是姚芳兰问了才回。
终於有一日,夏家两老按耐不住,明着问了夏清舒何时打算和姚芳兰成亲,姚芳兰娇滴滴地低下头,脸上泛着红,鲜艳欲滴。
夏清舒深吸一口气,像是没有看见姚芳兰的娇羞,当面泼了姚芳兰一盆水,糊了满脸胭脂水粉,「我对公主殿下并没有那种遐想。」
「什麽啊,你这孩子该不会是怕羞……」夏老夫人挥了挥手,笑咪咪地就是认为夏清舒害羞不敢承认,毕竟她心里早就认定夏清舒会娶姚芳兰做妻。
夏清舒打断了夏老夫人的话:「我不会娶公主殿下。」
气氛顿时凝滞了,姚芳兰拉下脸,满脸就是写着不悦,夏家两老也是一阵尴尬,而夏老夫人仍然努力打着圆场,说道:「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後悔不得啊,可别乱说……」
「我一向说什麽是什麽。公主殿下如此高贵,我又怎麽攀得起,想必有更适合公主殿下的人。」夏清舒虚假地向姚芳兰露出微笑。
「我说你适合,你便适合!」姚芳兰贵为公主,就算再怎麽像牡丹花,还是有那公主脾气,被心上人当面拒绝,总觉得像被赏了一巴掌十分难受,一下子便强硬起来,再也没有娇柔如花的感觉。
「不适合。」夏清舒轻轻回道,像是把姚芳兰的对着他来的脾气拂到一边去,说道:「你无法忍受我眼中没有你,你无法忍受我上花街寻欢作乐。」
「你若娶了我,眼中有我、不上花街不是理所当然吗?又何来无法忍受之说?」姚芳兰理直气壮地瞪着夏清舒,身为公主,只要是不顺心的事彷佛只要生气便会一切顺心,也或许贵为公主的姚芳兰从小到大就是这麽过的。
夏清舒觉得姚芳兰像那个没长大的自己,他从小到大也都是被宠着、护着,直到遇见仇富贵,开了个不妥当的玩笑,才踢了个板子疼上一回。
「世上没有什麽是理所当然,我也不会『理所当然』的娶你过一生。」夏清舒平静地看着姚芳兰,也偷偷瞥了仇富贵一眼,他记得他们吵过类似的事情。他看着姚芳兰,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不适合,不会快乐的。」
姚芳兰气红了眼,胸铺上下起伏着,最後像是个小孩子,闹着脾气丢下话便离去了:「我会让你娶的。你想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夏家两老看着姚芳兰离去,急得跳脚,连忙逼问着夏清舒是不是哪儿有喜欢的姑娘,若有赶紧提个亲娶过门,免得姚芳兰找了皇帝老子撑腰,事情就麻烦了。人就是这样,还是分个远近亲疏,就算他们觉得姚芳兰讨喜,但还是以自己的儿子为重。
夏清舒乾脆趁着这个时机挑明了,免得以後天天被缠着念:「我永远不会娶妻生子,爹娘若喜欢孩子,我抱个回来养便是,一个不够我可以抱到爹娘满意为止。」
此话一出,夏家两老都瞪圆了眼,彷佛夏清舒说了什麽惊世骇俗的事,但不婚不留子嗣在这个时代的确是够惊世骇俗的。
夏老爷是两老中最快回过神的,他气得胸口急促得一上一下,破口骂道:「不准!你得给我娶芳兰公主!」
「我不会娶,我不喜欢她。」夏清舒不怀半分愧疚,直直地看着从小疼爱他的爹娘,他找了一个解决的法子,他行得正做得端,不觉得需要怀有什麽愧疚。
「你要嘛找个姑娘娶,要嘛娶芳兰公主,没得商量!」夏老爷气得直打颤,牙齿磨得喀喀作响。
夏清舒垂下眼帘,说道:「您若是逼着我娶,我也不会碰她半分。」
夏清舒想着,不然出家或是跟着老道士学些道法好了,他虽没看过老道士出手,但他总觉得老道士肯定是个高人,只是万物都有其理,不出手多加干涉罢了。
「你、你……」夏老爷气得话都说不好,喘着粗气,涨红着脸。
夏清舒都不知道他爹会不会气出病来,但有些事情於他便是有着一条线在,他不愿为任何人退半步,否则他就不叫「夏清舒」,只是一个徒有披着夏清舒的外皮,虚假的存在。
夏老夫人赶紧在旁边打着圆场:「儿啊,发生什麽事,怎麽不娶呢?」
这时夏老爷才稍稍冷静。对嘛!哪有人不希望娶老婆的?夏老爷也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解释一下发生什麽事地看着夏清舒。
夏清舒愣了愣,他料想到父母大发雷霆的场面,但他从未想过父母会问他缘由,因此夏清舒也未曾想过该怎麽回答他的父母这个问题。
夏清舒心虚地别开头,他仍然不想多说什麽,毕竟当初他的父母便不相信了,如今又怎麽会相信:「没遇上喜欢的人。」
「唉!儿啊,当年不也是爹娘帮你安排亲事吗?交给……」夏老夫人看起来松口气,也许很好解决,然而夏清舒再次打散了夏家两老的幻想。
「当年我对情爱懵懵懂懂,如今我是断然不接受的。」夏清舒又将视线移回两人身上,这是事实,因此他毫不心虚地看着他们。
「那你也别说那话吓我们呀!这时找不到又不是一辈子……」夏老爷碎碎念着,怒意消了不少,叹道:「我们也就担心你。」
夏清舒想了想决定不要和他的父母硬碰硬,从方才的样子看来结果一定十分不妙,他又不可能告知真相,若是告知真相恐怕他的父母会找道士解决此事。於是夏清舒避重就轻地说道:「总之现在没对象,别瞎担心了。」
「我说,要不你去给富贵上个香,让她帮着些,自从娶了富贵你也成熟不少,说不定是她暗中相助呢!」夏老夫人笑眯眯地硬是将夏清舒拉到仇富贵的牌位前。
牌位前的小香炉,每日都会插上新的香,每日拜上一次。夏清舒不在家时,安康便会帮着拜,不曾断过。起先是夏家两老规定的,後来夏清舒比谁都要重视这件事。可以说他虔诚,他确实比拜任何的神佛都要虔诚,每日虔诚地上一支香,但他也就是知道仇富贵在,所以他虔诚。
「来,让她保佑你娶到好妻子。」夏老夫人点了香递给夏清舒。
夏清舒知道仇富贵一直在一旁看着,他愣了会儿不想接过香,他不想祈求这件事,这是让他与仇富贵吵架的原因,他怎麽可能去祈求,但他也不好让夏老夫人怀疑,叹息了声接过了香。
仇富贵缓缓垂下头,不知隐含着何种情绪,脸面变得模糊,然而他听到了虔诚的祈求,惊讶地睁大眼。
「请保佑我寻得贤妻……」
『你敢帮我找什麽贤妻,我夏清舒定烧了你的牌位,让你不得安宁!』
仇富贵以一种见到神经病的表情望向夏清舒,什麽叫口是心非,夏少爷表演得十分到位,仇富贵着实是大开眼界。
夏清舒暗地里咬牙切齿,发自他内心最诚恳地威胁:『我说到做到!你让我倒楣上几年都一样,没得商量!』
夏清舒恨恨地将香插在小香炉上,轻哼了一声,打从与仇富贵吵架以来,第一次心情如此舒畅。
仇富贵回过神,凑到夏清舒身边喋喋不休,他所说的果然是对的,他还是得让夏清舒走在正确的道上,就算在怎麽难受:「这样是不行的,你看你的爹娘也这麽担心……」
「爹、娘!」夏清舒突然大喊着,两位老人家都被吓了一跳,夏清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想起还有要紧事,这几日不回来了!」
仇富贵看着夏清舒飞也似地冲出门的背影,苦笑着低语道:「烧了,恐怕我也不复存在……」
仇富贵不知道为什麽自己死了还徘徊在世上,他看着自己的屍体被运回原本的村里,家中没有钱便随意用草蓆包了葬在山里。他的母亲不识字,拿了块木头让村里的读书人歪七扭八地刻上他的名字。之後仇富贵发现他离不开牌位太久,太久了他便会感到疲倦,所以他才跟着牌位过来夏家,与夏清舒在一起时倒是没那麽多麻烦,也许是因为夏清舒是他的丈夫吧?他不懂这些怪力乱神的事,那只是他从经验中得知的结果,但他直觉烧了肯定比牌位断了还惨。但他的生命嘛,早就不在了,他不知道有没有来生,他也没有上一世的记忆,究竟是终於可以轮回转世还是灰飞烟灭对他来说都差不多。
而此时此刻仇富贵最大的牵挂便是夏清舒,若是夏清舒真烧了他的牌位,他也愿夏清舒一生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