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色摇晃，透过公车车窗，杂乱的斑斓的点像七彩的芒草丛生出来。层次的招牌、鸡蛋糕小贩、肉乾铺，还有补习班广告底下的跑马灯……饱和的色彩通通镀上一层陈旧磨损的膜，将新的活动与旧的人事黏成一整个块体。那最新引进的公车车种，不过几个月，已经旧得如同儿时回忆。
到站了，是一个什麽都没有的交通枢纽。所有的公车从这里出发然後回来，一趟又一趟。外地人和游子透过火车来来去去。人满为患，却鲜少有人多做停留。
火车站前常常坐着一或二个街头艺人，有吹陶笛也有弹吉他的，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或男或女，正常的生病的。这麽多组合，只有那一次妤姗掏出钱来。戴着墨镜的中年男子，在三十秒之内触动了她的心弦。带有台语口音的90年代歌曲，衬着橙红的暮色，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即使现在是早上，妤姗依稀能看见当时悠远的天空。
或许是居家洗得褪色的赭红T-shit，男子看来与环境融为一体。似乎车站原本的设计中，他就已经被安排待在那里。趁着吉他间奏，妤姗投下口袋里所有的零钱，希望硬币互相撞击的声音能够代替掌声，让男子明白一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现在是早上十点零五分，距离搭车时间还有十分钟。有些紧张，她想快点到搭车的位置待命，越早越好。
「唉，同学，你可以帮我拿一下这个吗？」
「什麽？」
妤姗有点反应不过来，一个戴着黑色与蓝色色块相间鸭舌帽的人贴了上来，整整矮她半个头。漂白杂乱的发色、不对称的耳环、牙齿上覆盖的黄渍，还有指甲缝里黑色的污垢，这是妤姗接受到的第一印象。之後男子的上衣进入视野：一件挂着链条的皮夹克，里面露出英文标语，外加黑色窄裤，卷起来的裤管露出几根脚毛。妤姗没有注意他穿什麽鞋子，可能是亮蓝色的帆布鞋吧？她正忙着对男子受损开叉的发质感到可惜。
「这是我们自己设计的环保餐具。我们是设计系的同学。这个是我们原创设计的，然後自己去找工厂，他们帮我们做出来的。」
「嗯……那怎麽了吗？」妤姗摆弄手中的塑胶盒子装着塑胶餐具，发出零落的撞击声。外面一层塑胶夹链包装，一面是亮银色，另外透明的一面印着一些螺旋与花的图腾。因为摩擦的关系，图案磨出几道互相交叉重叠的线。看起来旧旧的，就像车站本身。
一个黝黑的男人从身後走过，带来一股刺鼻烟味，手中香菸一丝蜿蜒向上，消失不见。另外一位旅人行李箱喀啦喀啦地响。「啪！」来接送家人的小客车门一把关上，很大一声，妤姗吓了一跳。
「你可不可以支持一下我们的梦想，我们是设计系的学生。就自己一团成立了一个工作室，第一次设计东西拿出来卖。这是环保材质，很好的。也不会释出什麽毒素。我们的目标是希望可以对环境更友善。」
「可是我已经有环保筷了，还是给需要的人吧。我买了也是放着。」
「你可以拿来送朋友啊。你看这麽漂亮，大家都嘛会喜欢。」
「你说多少？」
「一组六百。买两组就算一千。」
「等等，太贵了吧。」妤姗笑了出来，转一转手中的商品，看看到底是什麽塑胶筷子能有这样的价格。
「不会，哪会贵？一分钱一分货，这麽好的东西，环保材质，又是我们自己设计的。就当作是支持我们嘛。我们都是学生，工作室做出来的第一个产品，支持一下嘛。」
「真的不行啦，我没有这麽多钱。还给你。」
「你都拿着了，不就是要买了吗？就六百而已。」
「我没有说要买啊，从头到尾都没有说。」
「才六百块，又不是什麽钱，吃一个吃到饱就没了，反正都会花掉，支持一下我们啦。」
这家伙说些什麽啊？不想要，真的不想要。心里有点慌张又很害怕。她看见有两个壮汉靠着墙，双手抱在胸前，恶狠狠的瞪过来。
其中一个肩膀宽厚，鼓起的三角肌撑开短袖袖口。三分头理得乾净俐落，下巴有棱有角。衣着简单，素色的棉T加上贴身的牛仔裤。另一个瘦一些，披头散发，黑眼圈几乎晕到了颧骨。还有一个女子面向他们站在附近，用余光看过来。女子的服装比起推销的男子朴素许多，脸形偏圆，可以看见扑粉过後的结块。眼睛因为睫毛膏和假睫毛黑糊成一团，这个距离看不清楚。
「真的没办法，你拿回去。」
「支持一下嘛。」
绿灯亮了，行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穿过他们之间。便利超商的门开开关关，发出叮咚声。店员手中拿了一杯热饮，正在叫唤客人：中杯美式？
「人家都说不要了，不要再卢哦！」
讲话的人声音很大，妤姗的心脏震了一下。手上的餐具组已经被抢过去，硬塞到推销员男子手上。後面的两个男人从墙面上蹬起来，稍微停顿，视线就被引向妤姗身後。一连串的哨音响起，穿着萤光黄反光背心的交通警察看向这里，细框眼镜闪了闪，手中前臂长度的闪光棒不断挥舞。
一辆灰褐色的休旅车「噜噜噜噜」向这边开过来，铝圈转呀转的，头灯红色透明又圆润，晶亮晶亮。
「走啦！」
「嗯？喔。」妤姗跟着那个人走进车站大厅，好像理所当然似的。那人似乎也觉得她理所当然就会跟上，迳自往前走。
说是大厅，但成列的铁椅让空间显得局促，他们从後方绕过去。妤姗的手抚摸僵硬的椅背，冰凉冰凉，上面的雕花散发出异国的古典气息，坐在上面的爷爷阿姨却硬生生的将她拉回现实。
月台入口上方挂着一大片LED，侧面只能看到不规则的红点，一粒一粒。走到下方才看得清楚，各个班次依照时间排列，注明准时或误点。但她的班次多少去了？
检票口站着一个站务人员，身穿卡其蓝制服，还挂着工作人员的牌子，圆眼镜下面是消瘦铁青的面色。制服长袖盖过手腕，拿起乘客的超商票俐落的用检票器钉一下。隔着这样的距离，彷佛还能听见喀嚓声。
「你要搭火车吗？我突然想到，说不定你才刚搭来。」
「嗯，刚刚才在想搭不到火车怎麽办。」妤姗开始翻包包，想找出车票，对对看那个班次来了没有。但是她摸到钥匙、摸到钱包，连悠游卡都摸到了，就是没有折起来的皱皱的纸。她又检查了自己的右口袋、左口袋，才想到自己已经把车票拿出来放到外套口袋里。
一个中年妇人从旁边走过，穿着一件衣领下面有粗糙蕾丝的黄色花衬衫，中广身材，裤管卷起露出半个小腿。牵着的穿着蓝色帽T的小孩只到妇人大腿高度，虽然服装显得臃肿，倒是很可爱。妇人手里拿着传统车票，咻一声被吸入验票闸门。她扶着小孩走在前面进入月台。妤姗盯着看，那个站务人员望过来，推了推眼镜。
「是吗？你几点的车？」
「十点半左右。」妤姗展开车票，花了几秒的时间找到车次编号。旁边售票一个女孩手扶着柜台用力的说话，可以听见每个子音斯斯的喷气声。每个窗口都排了几个人，有一个人看着表的，也有两个人同行正在聊天，咯咯的笑。
「是那一班吗？」
妤姗看向LED看板最上面的那一行字，还没看清楚，广播就响起来：「第一月台A侧，十点二十六分，往基隆114号列车，已经到站，请要搭乘的旅客尽速上车……」
「对，是那一班！」妤姗一个箭步，把车票塞给站务人员就挤进月台。一边确认列车上的班次标记，一边奔向七号车厢。
「等一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