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麼遠,這麼近 — 02 眼裡的依戀,記得

正文 那麼遠,這麼近 — 02 眼裡的依戀,記得

走在红尘俗世间,谁的叹息留在风间,那麽无奈却又无悔,多少前世残梦留待今生圆。

─【我记得你眼里的依恋】

学术研讨会之後的漫漫长夏,才提报过研究的我,紧接着就是准备开学後的资格考试,要是没能通过,等於宣告了研究所的再延一年缓刑,论文大纲无法提交与写作,未来更无从规划地只能在忐忑中虚晃一年,甚或预言着永远毕不了业的无期徒刑。

空荡的校园、回音声响的长廊,焦虑的研究生们有种天就要塌下来的末世焦虑,而操弄末世预言与危言耸听的,就是我们的所长,一位曾经拿了中山奖学金出国念书,却自认怀才不遇的文诌诌学者,经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便是:「国家拿出这麽多钱栽培优秀学生出国,人回来了却又不重用他们,真是太浪费了!」在那个经济并不富裕的年代,这个奖学金等同於「唯几」的留学名额,万中选一的特别与使命感,自然是附加价值,然而在戒严的年代,这不过是对「高级外省人」的独断专卖,只是无人愿意戳破罢了。

听在耳里是冠冕堂皇的漂亮,但是落在脑袋里的解读,便是一坛酸败、浑浊的酿,刺鼻地让人作恶,赶紧栓塞回去,企图避走遗忘了便是,却事与愿违地,那腐朽气味偏爱空气里的氧化作用,早已霸占了气息的可能。

所长似乎将毕生的书生「报国」精力,全放在制定所规、所办条例,以及研究生「使用」条款上,为了每个月四千五百元的教育部补助金,所长规定我们得按照分配时数,负责打扫整理所办、教授研究室、厨房、整理行政文件与打字、蒐集报销国科会研究案的发票,还有一些跑腿打杂的工作,并且还得供所办秘书颐指气使地差遣。或许,所长怕的是我们跟他一样,领着国家与纳税义务人的钱,却苦於没有「报国」机会的喟叹,於是当下让我们以苦力加倍偿还。

这些杂役本身并不是问题,但是所长与所办秘书的高姿态实在令人难忍,彷佛他们是当街赈灾的慈善家,大声吆喝、讪笑着我们的饥渴,最後我还是不食嗟来之食地主动放弃研究生奖助金,自己在图书馆申请打工机会,虽说也是作着借、还书与视听资料的柜台工作,以及清洁整理图书馆,与定时到地下室倒出除湿机的水,虽然也是同样繁琐的活,但至少没人在面前高调地施舍与挑剔斥责,这真是自在多了。

虽然我惹不起,但至少我躲得起,这是我向来面对人际冲撞的逃避心态,因为长期在家暴火线上的我,求生防卫过度敏感地被启动,总是硬吞着恐惧的熔岩,然後战战兢兢地低眉顺眼地偷看、侦测,每一丝的风吹草动落在眼里,都让大脑边缘体像庞贝古城淹没在毁灭融浆之中,让我在惊恐中仓皇奔逃,却终究落得无所逃,那徒劳的挣扎、无助的瞬间、绝望的面容,都成了一具具残酷的遗体,让日後的凭吊成为对自己的残忍。我实在太害怕一点点的人际失谐,於是能避则避,那也是火山爆发前的一点点可为,不过事实证明这也是自我惊吓的无谓。

这般逃避所长「书生报国」政策的举动,我原以为可以避免一触即发的人际冲突,却没想到伏埋了所长更深的怨恨,他认为我无故挑衅,蓄意挑战公权力与威信,伺机扣下「黑五类」的帽子。

开学之後,新生陆续报到,所长亢奋地细化每一条「报国」施行细则,也将研究生资格考试无所不用其极地「神话」,考试的科目不仅是现阶段的必修课程,竟还加上了「通识」,如他所言我们得想办法去外所旁听艺术史、人类学、历史、哲学、法学等等与本科毫无相关的课程,而他就在这广泛的题材里出考题,他随口说出的那本【万历十五年】,马上成为我们亦载亦沉绝望里的一根浮木,研二学生像在土地公庙香灰炉里猜明牌的赌徒,希望在一个月後的资格考试里,乐透般地中奖六合彩。

事实上,我大学在主修的应用社会科学之外,还辅修了看似毫不相关的哲学系,在当时甚至还常被同学们拿来取笑,所以,所长这「创见」在我眼里也实属老狗变不出新把戏,但我最深感无力与憋屈的,还是他那一副说着说着变得意洋洋的操控表情,神一般地高高在上,享受耍弄无辜凡人的逞凶快感。

当「报国」异化成为「报复」,学术的单纯与知识的追寻,便成为一项权力斗争的工具,注定的两败俱伤,却是身在其中的不知不觉。

在一次资格考试的说明会里,众人默声地接受了所长的「通识」考试创想,虽心里忐忑着无从准备的焦虑,却也被他堆砌着学术名号的说词给唬弄,毫无辩驳与说话的余地,大家都作了白色象牙塔里的顺民。

马蹄型座位排列的研讨室里,仅剩所长的独角戏,我只是发呆、放空着,这是被人摆弄的唯一表情,等待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由不得人。突然,坐在我斜对面的少站起身来,「唰!」的一闪风动,众人目光齐聚在他身上,草船借箭般,大家慌乱无助等着坐以待毙的目箭全射向他,把仅有的心虚、无力都出清,这倒让他作实了战斗的力量。

「就你这样逻辑推论下来,艺术、历史、法学都很重要,都可以成为审核研究生资格的标准,那麽我请问你,物理学解释了人类存在与相对作用力,那这到底重不重要呢?音乐转译了一种生命旋律,更成为语言之外的表达与思维延伸,那这该不该考呢?照你理论说来,不论基础科学与实用科学都很重要,研究生都该具备这些通识,那麽你乾脆唱歌、跳舞、烹饪、木工都一起考好了,不是吗?学术的美好是一种自由与开放,而不是由一个人说了算的箝制!」少左手叉腰,右手食指在虚空之中逗点,不疾不徐地陈述着。

後来听说他是全国最佳辩士,这样的场面不过小菜一碟!

「果然是台大的!」我反差着自身发出赞叹。隐微着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政大人总给人有种顺服的刻板印象,那是被主流框架住眼前的看,容易成为沉默的既得利益者,但也同时是一种牢笼。

要不是喉咙过於乾涩地反射吞咽唾液,我真的不会发现自己因为过於惊骇地张大了嘴巴,大概从少一开口说话就没阖过吧!但我边听边点头称是的不自主动作,却完全没能停下来地成为一种发噱的肩颈运动,让我脖子活络松软,脑干忽然开辟了另一条讯息传导路径,那是有别於过去生存防卫,总是息事宁人采取逃跑与冻结,竟然开发连结了另一种可能!

因恐惧人际冲突而向後逃跑之外,原来还有一种直面的迎向,那就是凝视着自我想像里那张牙舞爪的兽,看穿了它虚张声势的把戏,解除咒语地回归本然。少看似挑战师长、反叛善辩的这一番表现,却让我瞥见和谐的另一可能,就在压抑沉默,以及逃跑、顺服之外,迎向自己吓自己的怕,便成为终结冲突的勇气。只是当时我把自己的身心震撼,看得太过表浅,以为自己迷上了是少的说话的风采与机锋,还有无辩之辩那样白衣秀士般的清风无谓,於是把自己降格成激噪骚动的粉丝,在心里追星般地呼喊尖叫着:「偶像!偶像!」。

少,启蒙我的是面对主流威权的另一种回应,真正的勇气不是防卫、反应与作为,而是承诺与己同在的诚实说出内在的声音,即便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也在所不惜地揭露,直到核心。这是在二十年後的懂得,有些时间的延迟,却是一样的获得。

所长难以招架地仅剩虚晃一招的上对下的权力,一点点可为的力气在手心紧捏、执持,深怕掉落下来便一无所有,但他气呼呼地实在止不住双手的颤抖,越想掩饰却越欲盖弥彰,一开始的回应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复述着他的坚持,他所提及每一个通识课程的必要性,没想到他越讲越气虚地慌乱,只能拔出「所长」这把尚方宝剑死命挥舞,「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就是信了!」穷得只剩下压制他人的权力,很是不堪的,让我们看得都有些不忍,便集体无意识地世俗卫道起来,谴责少的目无尊长,以及同情起所长的侏儒,但我们还是绝大多数的乡愿与无声。

「我质疑的并不是那些通识课程的重要性,而是挑战到底谁有权决定知识的范围,相对重要性与排序,以及用什麽样的知识框架,来定义什麽才是具备资格的研究生!」少不疾不徐地说着,虽万人所反吾亦往的无谓。

研讨室又是一阵冷寂,大概是众人想努力消化这句话,血流全集中到大脑,连表情都来不及反应。突然,讲台一阵劈哩啪啦的碰撞声响,等我们抬起头来,只看见所长从研讨室的後方夺门而出,门板被粗暴地耍了一记耳光,好大的「碰」一声,雷劈般的,我们再度被吓傻了,听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回廊杂沓,几秒後所长的铁青脸色,出现在前门门板上开口的一方玻璃视窗。

一种恐惧的表情。因恐惧而攻击,在自我的暴力中受伤,那曾是我那恶狠狠的父亲的脸,也是我自己从未意识到的,一种被暴力潜质驱动之後的出乖露丑,也是父权沙文主义者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懦弱。

人,总是看不见自己的,总在别人的现形里,惊见。若能让觉察如灯引路,一点点违逆否认的惯性,以及安忍着面对自己真面目的疼痛与不逃跑,便能看见在最猥琐又残暴的心识背後,那个最接近实相的自己。

只是,我这样的看见,在损人不利己的很久很久之後,原来我也因恐惧而成为别人的暴力恶梦。

通识考试说明会在一片譁然里不欢而散,彷佛所长的暴怒、摔门而出,是地牛翻身的崩裂,破坏骚动後所上立刻决裂成两片:以所长为核心的拥权派,以及暗暗赞同少的反动派,形势比人强的自然以前者为绝对大多数,也把持所有的资源,甚而演变为贴标签与对立。後来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被归为黑五类,在斗争乌烟瘴气的氛围里,让我见识文化大革命的人性撕裂其实是所在多是,何必不齿对岸的无明呢?

晚餐後,我立刻骑着单车回到研究室继续准备资格考试,却听见隔壁研究室传来声响,习惯了一个人在偏僻研究大楼里关起门来念书的我,有种竖起毛发的警觉,特别拎着耳朵去听,是玻璃碰撞木头,以及滑轮椅摩擦洗石地的骚动,许久,便是一阵死寂,彷若姜太公离水三尺的钓,有种自投罗网的邀请。我实在忍不住好奇,更多是被引诱的试探,我知道那是少的研究室,方才离开餐厅时看见众人围簇着所长吃饭聊天,排除法後我更肯定一定是少在里面,便起身到隔壁研究室敲门。不请自来的,还没听到回应我就开门进去,一推开门我吓了一跳,仅剩半瓶的红标米酒,深棕色的瓶子瘫在书桌上,这视觉效果实在太劲爆了,习惯刻板研究生生活的我,书桌上永远是原文书与资料的土石流,顿时脑袋嗡嗡作响,却又有一种刺激的兴奋,再看着少微醺地软趴在椅子上,神色却是硬扛着的,我不知哪来的胆子一把抢过米酒。

「你…为什麽抢我的酒?」少语速极慢地说着。

「那你为什麽喝酒?!而且竟然喝这样的米酒?」我盛气凌人的问,脑袋净是原住民醉醺醺地对着瓶嘴乾红标米酒的刻版印象,这是被媒体形塑的集体无意识,污名化之後的暴力。

「我心情不好,为…什…麽…不能喝呢?」少起身孩子气地反问我。

半步之距的近距离,他站不稳地身子微晃,我一手把米酒紧握藏在身後怕他来抢,一手顺势扶了他一下,却又不敢抬头看他,只瞥见短裤下裸露着一双鸟仔脚,有一种吃力,心揪紧了一下。

「不准喝就是不准喝!你现在乖乖回寝室睡一觉,明天醒来一切都没事了,就这样喔!」我边说边单手推他的背走出研究室,另一支手里的米酒瓶晃荡着仅剩的微醺,让手有种失衡摇晃与醉了的无所依恃。

少的软绵绵顺服让我有些讶异,根本没去理会自己跟少其实也没那麽熟稔,而且跟他说话的分际也不该是这样的,只见他孩子般的顺服,让我哄着走出研究大楼。也许我推促的手劲过猛,或者大楼外一块嵌着一块的环保地砖有些不平颠簸,他几次踉跄了脚步,让我心惊地几乎伸手要去抓扶他,却又是像触电了般地紧缩回来,汗湿了耳际边如早蕨卷曲的细发毫毛,孤悬着一份冷凝如珠,颠倒了所有的看。

我究竟在作什麽呢?身体快速切换着吸引与拒绝,乍泄出内在私密里,贪欢的颤栗与交杂着惶恐的心安,二律悖反地将自己推向极致的反常,既无法拨正,也无可再崩坏了。

是一种「陌生的熟悉」?在反覆的梦境里或者久远的尘劫中?被设定了人生剧本似的惯性配合重演,只是当下的神识怔忪地认了生,只消等待因缘和合的熟成,种子起现行?

还是「熟悉的陌生」?惯用生存防卫机制里的抗拒着与人靠近,在疏离里封存在自己的不安与被伤害的惶恐,现行薰种子,就只是为了违抗或者逆转某种命定?

那麽远,这麽近,既陌生又熟悉。在自己与少之间,我已经抓不准那份际,空间距离像一把遇热胶融的尺,信度、效度尽失!

溽暑夜里我冒着冷汗,肤电反应起了阵鸡皮疙瘩,我害怕起自己的害怕,恐是心里的鬼,只有它能回答!

半推半就的,少拖着脚步傻楞停在一盏粉橘色的卤素灯下,身穿的白色T恤氤氲成一对蓬松的翅膀,模糊地让眼恍惚以为羽翼正飘浮在气流、风动里里,几乎腾空了起来,或许是酒精的迷薰,他微眯着眼时而挑起嘴角的弧线,像熟睡婴儿好梦正酣地乍然失笑。我实在很难跟他白天义正词严与得理不扰人的气势联想在一起,形象反差太大了,「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我完全没了头绪,就连猜也没了准地心虚。

白天的恶魔,夜里的天使。极具诱惑的迷离,挑逗着我好奇的想,让心成了贪吃的幼兽,步步走进了陷阱。

这时,他突然又抬起了步,隐没进黑的怀抱里,我愣住地望着,有份难解的依恋与不舍,到底我是送走夜色里的他,还是转身期待、迎向另一个天明的他呢?夏夜虫声唧唧,无人回答的问。

当我再度走回研究室锁上了门,落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才发现握住米酒的手心都发了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却又像好奇小女孩般地凑近闻那瓶口,不小心让上唇碰触到湿潮的沿口玻璃,异样地酥麻,是酒精的挥发?抑或是他的嘴里的余韵?念头一落,我发现自己胀红了脸,伸手去摸是微微发着烫,促动着心都扑通噗通了起来。有些慌乱的,像是忙着捡拾自己掉落出口的心,吞下。我赶紧起身将剩下的米酒倒在长廊外的露台排水孔,哗啦啦地密谋回音着,鼻尖却叛变似地贪恋那酒精香气,这次真格地醉了。

真的醉了!生理表徵像高分贝的警铃大作,我慌忙着掩饰自己的躁动,却来不及细想少喝酒的天真苦闷,只因为糖衣包裹的伪善更容易让人受伤,他对所长原是有学术纯粹美好的想像,以及对父亲的转移崇拜,只是瞬间的破灭,让他的失落讪笑着内心对父亲形象的拼凑与匮乏。我的明白也是事後之师的,特别在我也发现了自己的恋父情结,以及自己的内在男子不断地寻找男性角色样板之後,少那夜偷喝米酒的那份失落才真正地被懂。

翌日天晴,夜里还来不及消化的高温,朝日又加把了劲,七点多骑上脚踏车来到研究室,打开麦金塔电脑撰写研究大纲。近十点长廊里脚步杂沓,赶上课、交报告与教授会谈的,又是另一回合的世道营生。我发现自己似乎很难如同以前的专注,耳朵像被人拎了起来一般地大开着,忙着收音,但总是滤过串串的杂音,直到一阵塑胶拖鞋声响啪塌啪塌而来,走过了我的门前,来到隔壁的他的研究室,停下。「是少!」我这样轻声告诉自己,那脚步频率有种慵懒与无所谓,刚刚好是耳里绒毛俯仰的一个周期,於是,耳朵便收拢了起来,听见了,就够了。我心满意足地笑着。

忽然,三步啪塌声近距离而来,门板打开,少又是笑开一口白牙,坐在门右电脑桌前的我,感觉自己偷听的事迹败露,心虚地迎向了他。

「早安!」少边说边落坐在我身边另一台电脑桌前。

「早安!」我私忖着到底能仓皇掩盖多少,特别是眼里的曝光,究竟该怎麽瞬间销毁。

「你每天都这麽早来吗?」他敲着尚未开机的电脑键盘,还是一指神功的玩着,有种孩子的调皮与强装的世故。

「你的研究室好像是在隔壁吧?!」我只是想趁窃听风暴被揭发出之前,赶紧打发掉他。

「是呀,但研究室也是公共空间,没人说我不能坐在这里吧?!」他继续敲着全盲营幕的电脑键盘。

我在他眼前黑盲的电脑萤幕上,偷瞥看着他的脸,那麽认真且无扰着,彷佛我粗鲁的逐客令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我噤默了声,他反倒将滑椅蹭向我,我感觉了他刻意捏紧的鼻息湿潮,周遭的温度落山封般地骤升,不知道是因为我自己内在的骚动,或者是他的体温。他似乎对我这一式穿着挑起了兴趣,顽皮孩子地咕噜双眼看着,那件桃红底小碎花的棉麻过膝洋装多年来依然被我保留着,样式是电影里欧式乡村姑娘常穿的那种中开钮扣到底,领口皱摺着松紧带,的确是可以往肩下拉,肩膀一字型地成为身影的地平线,只是我习惯往上提拉成方型领口的保守穿法,遮掩我不足的丰满与自信。

「你这件衣服也可以这样穿呀!」他边说边顺手将我的领口往肩下拉,指尖意外地停留在裸露了半个圆弧的肩头。

他也被自己过猛的力道给震慑了一下,「唰」的一闪,苍白肩头是皑皑冰雪的覆盖,指尖被冻住地黏附其上,不动。

不过两秒间的发生,他冻僵了的肢体、吓呆的表情,而我却是恼怒着,快速伸手将落到上臂的领口抓回,他的手便像雪崩般唰地滑落。

「我不是故意的,也没想对你怎样啦!你不要生气嘛!」他着急地说着,脸上有点胀红,但棱线分明的唇线是颤抖着。

很是尴尬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因为肢体的接触是我最敏感、忌讳的,异常戒备的领空,难以靠近的距离,潜藏着一道粗厚的钢墙,那是童年家暴的身体痛苦印记,以及被亲人不当碰触与陌生人猥亵的不解记忆,原本在压抑里封存,只是在少的意外靠近与触摸里,裂开了一道缝,不得不的脆弱揭露。也是从那一裂缝开始,我开始窥见了自己的身体。

突然,共用研究室的同学走进来,划破了眼前我也处理不了的僵局,他狐疑地看着我们,随即示意要用另一台电脑,少便起身让了座,余悸犹存地望了我一眼之後,便走回隔壁的研究室。啪塌啪塌的蓝白拖,听在耳里不再那麽慵懒、洒脱,而是有了一些些自我怀疑的警醒。

自此,研究室是我唯一等待的所在,我把自己凝止成一座雕像。少来了,为我披上温柔的目光,有了肉色的肌理与暖的肤触,不再是冷冰冰的灰石;他离去,便在灰白坚硬上抹下一道善良的身影,陪伴着我想念的黑洞,只属於我一个人的失重。

记得狄更生小说【小朵丽】(LittleDorrit)里,描述女主角小朵丽挣扎在跨越社会阶层的爱与不能,只能痛苦地选择以善良来守候男主角亚瑟给予的温暖,当小朵丽在二楼窗台的洞孔里,流着泪默默注视着亚瑟离去的身影,她也给一旁吵着要听故事的女孩,说了一则关於公主的故事,只是她的眼睛还是含着泪,不忍离开亚瑟的身影。

「从前从前,一座华美城堡里,住着一位美丽且富有的公主,她拥有全天下最美好的事物,但她依然感觉到很不快乐,甚至还想得到更多。一天,公主来到庄园农舍,看见一位小村姑,她感觉这位穿着破破烂烂的姑娘,好像拥有一种自己所缺乏的珍宝,於是,公主向前走去询问她。村姑带着公主走到她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指着墙壁上的一抹黑影说:这里曾有一位善良的身影走过,虽然他走了,却将温暖的记忆永远留了下来。」

小朵丽说到这里,眼泪终於是扑簌地掉落。但是爱听故事的小女孩,噘着嘴生气地说着:「这不是什麽公主的故事,根本没有王子爱上公主,然後一起幸福生活的美丽结局!」

小朵丽充满抱歉地说着:「对不起!那的确不是什麽公主的故事……」,噙着泪的小朵丽,胸口胀满的情绪,彷佛要脱口而出地说:「但,这是我的故事。」

我能懂小朵丽暗自守护幸福印记的心情,「够了!」听起来向自我安慰地说着,却是一份慢慢懂得的拥有。

小小研究室之於我,就是一枚温暖的记忆,一抹善良的身影,让我学习什麽是爱?又该如何去爱?之於少,或许是一次次负重推石的西西弗斯,无视众神嘲弄与惩罚,顽愚地偿还着,只为了成全我的懂。

各有各的自我实现的预言,也有独到的破解,但这些都是後话了。

开学後一个月,所上关於通识科目的资格考试纷扰,都在研二生全数通过检定的虚惊一场,我们虎口余生的侥幸,便事不关己地把少质疑所长操弄、箝制学术自由的辩证,给稀释、遗忘,大家只是依稀记得少与所长当着众人吵了一架,却没人记得更遑论理解少的天真执持,却只当才研一的他,太过杞人忧天了。所谓学术真理的追求,现实世界里是比不上学位的逐步手到擒来,来得更重要,当主流世界被当权者把玩着仅有的资源时,如果想成为既得利益者来分一杯残羹剩肴,哪怕这都是糟粕与厨余,我们都是愿意放下读书人仅剩的一点点礼义廉耻,心甘情愿地被规训、驯服,按照主流的游戏规则按部就班。

初秋,才刚丰收了资格考试的通过,我便急急地播下了论文撰写的种子,期待八个月後的收成。

无人知晓的夙夜匪懈,是很主流样板的研究生生活,目标导向的使命必达。

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工作着,我将早上在图书馆工读闲暇时写下的论文章节初稿,夜里完成打字稿後塞进指导教授的信箱,等着她的修改与约时间讨论,那时我几乎是以每周出三次稿的速度,逼她疲於改稿。我的拼命与少脱不了干系的,只是刻意无视这样的居心。

像只老实本份的犁田老牛,无可违逆地按照所长订下的游戏规则,赶着在学术研讨会上提报、赶着资格考、赶着写论文、感着论文口试、赶着两年毕业、赶着申请奖学金、赶着出国留学…,反讽的是,我自以为是的孙悟空反骨,却终究逃不过所长的神掌,我倒成了他意欲的好学生样板,第一名拿到了硕士学位。

外在被教条追赶,内心同样也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命定给催逼,我与少之间,赶着结束、赶着开始,也赶着让一切的不解化开,赶着让已然注定的早些明白。

因为赶着,所以得长时待在研究室键入编码、跑资料,以及坐在电脑前撰写论文,於是少的来便成为了一种必然。我常在想,或许当时的我并不是真正地赶着非得完成些什麽,而是习惯了等待,眼成穿而骨化石的,我只是在等他,但为了掩饰自己的等待,仅能让自己装忙,却意外地加速了许多事的完成,例如一年後学位便拿到飞到北国念书,催赶着我与少的离散。

越贪恋的,越无可依恃地衰败;越意欲的,就越徒劳无功地空转。

贪欢的自己是舔着蜜汁的熊,眼前的享受是抱着蜂蜜罐的短视近利,不知道身後已是深秋瑟瑟,见底了都还不知收手的愚昧,而苍凉的寒冬,早已等着。

轮回的四季更迭,我只是激噪着一季夏天便心满意足的短视近利。

少白天像避人耳目地极少进来我的研究室,顶多偶而在课间空档短暂在自己的研究室驻留,有时是跟同学约小组讨论,有时则是为了那一杯虹吸的咖啡香,一位家境富裕的男同学,将各式咖啡机与各国昂贵的咖啡豆搬来研究室,诱惑着每一波暗着来的亢奋潮涌。

隔墙有耳,我的耳习惯这样伏贴偷听的姿态,属於我一个人的偷鸡摸狗,却也同时嗅闻着他唇边的咖啡香,禁忌般地满足我与咖啡绝缘的心悸,一波又一波地失控。

晚上,少便攻城掠地,将我的研究室当起了夜归的山寨,时不时像流浪太久了的猫一般钻了进来,有时门也不敲的,总是心知肚明的认为我在,而我故作自持地坐在电脑桌前,虽是冠冕堂皇地赶着论文,却是一种眼成穿而骨化石的守候,这便是他来的唯一理由。

夜晚近九点时分,位在校园最南角边缘的研究大楼,几乎淹没在黑暗里,无人出入,就连虫鸣也禁声,过去我总把研究室给锁上,也尽量避免出来上厕所,小心呵护着自己的怕,但自此少这只夜行野猫出现之後,我反倒大胆了起来,门只是虚掩着。

忽然,身後窗外透出一道车灯,在电脑萤幕上闪逝着预料中的光亮,我的耳朵掀了开来,少停好车、拔出车钥匙,有时连锁也没锁地,就上了楼。这是他一贯的风格,随意地像一缕柳絮,因风起。

我在心里读秒,数到十七,他就会打开第一道卡片锁的纱门,走进。

眼、耳、鼻、舌、身的全体总动员,彷佛将时间给五马分屍,埋头里猛然却发现时间原来是只延展性十足的橡皮,一秒拉扯的瞬间崩解不了的,只是无限地拖曳、延长了。少的此在,让我的时间象限热得发胀,瞬间都成为漫长的等待,或者是永恒的怀想。

研究室在三楼,六段的转身旋梯,拖鞋趴塌声响,是对我的慈悲,响点般地,让我逐一踏实,好像在心里的尘土飞扬上,重重地一记又一记的踏着,紧压着每一次几乎要崩溃、叛乱的躁郁,还有飞灰出口的我爱你。

他走楼梯向来是拖着的,脚跟时不时地与地面厮磨,会滑出一丝丝细微的与沙粒摩擦的声响,好像是老唱片般的ㄘㄘ声响,却又浑厚憨实地想让人发笑。

是的,我偶而噗嗤地笑了出来,就在守候着的坐如针毡里,还有一点发噱的可能,有时笑出泪水来,我猜,这是一种黑色幽默,对自己的慈悲,也是反讽。

他在楼梯回旋处的地面,会走七步,真的,就只有七步。我曾自己走着数过,大手大脚的我,只要六步半耶!於是,我反覆模拟他走七步的步距,就在深夜无人的研究大楼里,连灯都没有,就让黑漆漆为我掩身,因为我怕别人看见,也怕惊见自己的痴心。

他瘦,瘦得连小腿都像我偶而画歪的直线,所以走起路来,只能靠拖鞋帮你虚张声势,否则你落脚在地那一刻,是听不见肉与骨颤动的声音。

鸟仔脚!但我心疼这样的说法,从不肯这样想着,因为台湾民间相信,鸟仔脚会落得孤独一生。我宁愿曲折地诠释,他只是精瘦些罢了,不碍事的。

为什麽我会那麽在乎少是否会孤独一生呢?我为什麽那麽害怕呢?我害怕少的孑然一身更甚於我自己的,我究竟真的怕他受伤、吃苦呢?还是,我只是在乎孑然一身的他,没有我可以隐藏守候的所在,无法成双的诅咒?

最後一阶,他总还能接续下一步地前进,不若我,肺活量不好的我,总得气喘吁吁地在最後一阶休息个几分钟,换气。

是的,少就是在踏上最後一阶之後,还能自若地向前进,他的从容,不让我有一点时间整理我的慌乱不及,因为他就快要左转了,第一道门就是通往我的研究室,里头是守候了太久的蒙灰,也是自己的风化。

只是,我为什麽慌乱不及呢?我到底要准备什麽呢?

总是这样的,当我的居心不良正在措手不及的缺口,少已经在研究室门口站定,毫不迟疑地打开门,随即关上。少拉开了滑椅,反转,头倚在椅背上的靠脖处,双手垂落在大腿上,靠近我身旁无扰地瘫懒趴着。

「怎麽有这样的无赖呢?!」我常无声碎念着,以此转移自己的慌。

少真是无所事事的无赖汉一名,坐在我身边既不看书又不打报告,就这样呆呆出神望着迳自忙着也不搭理他的我,有时盼得累了、倦了就只是偶尔打个大哈欠,彷佛招呼自己似的,随即又眼睛眯了一下地呼噜着,打盹久了便也自弃地双手交叠在椅背上当枕头,偏头歪脑睡了起来。而我只敢在他沉睡的这个时候偏过头去看他,以眼里的阴翳轻柔如纱,铺天盖地封存着他梦里世界的憨香缕缕,渺渺迷迷的蓝田日暖玉生烟,蒸腾。

情人眼里,扭曲的透视,太想一网打尽地看个清楚,反而是错落不及的散枪打鸟;暗恋眼中,全有的贪婪,受不了三度空间转折的顾此失彼,终究要拖拉在一条水平线上好列队校阅。

当下,我在暗恋里明目张胆地看着沉睡的少,像毕卡索的那张【百叶窗下沉睡的女子】,破解单个透视点的独裁,也解构了物质世界的五官分立,竟然是一张人肉画皮给摊了开来,在二维象限里平均将眼睛如日、月各据一角:日之下口吐芳华,另一角是鼻息滚滚的海上生明月。

过去,乍然看着这幅立体派的画,极丑的,像是解剖抬上血淋淋地散落着悲哀的五官,被恶搞到回不去的东凑西拼。也终於在暗恋的炽烈里,印心着毕卡索画下爱人玛莉˙泰瑞莎的焦灼,在惊鸿一瞥里,地水火风这四大都爆破了,更何况自己不过方寸的眼、危颤的心与细如悬丝的灵魂,恐怕都支解灰、飞了。

毁灭的是恋人自己的骄傲、自持与流俗,而被恋上的那人倒是不怖不惊地文风不动,一如眼前沉睡的少,怕是连梦里都是这一派的无谓!反倒是我,是少黄粱一梦之外的人世已非。

这恋人眼里的看,看似不明究理,甚至蛮横得变成了一名屠夫,然实则苍凉,是自欺的魔术师,反倒被自己催使下的变形给震慑住,乃至迷醉了。

我凄然地笑了,带点自嘲的,身心像螺丝松脱、走位,祸福未明。

少,在我眼里是好看的,但如果真要我用语言来描绘他的五官,许多见过他的人大概要抗议我审美的不可理喻了,就像二十年後夜半当我在上海外滩的和平饭店爵士酒吧里,再度提到少,是为了回应在座两名刚认识女子对我二十年迷恋的好奇,熟识的学妹仅仅是小心翼翼地说着:「他有一种很特别且少人有的气质,长相只能算是aboveaverage,就勉强中上程度啦!」。我听了哈哈大笑,惹来隔壁桌外国男子的侧目,真不知是那杯鸡尾酒的後座力?或者是被学妹努力持「平」的评论给逗乐?

许多迷恋是不可说、不可说的,更何况是暗恋呢?

从和平饭店出来已经凌晨两点半,深夜外滩灯火迷离,款摆着妖娇百年後的慵懒,一点点看尽人世後的放下矜持,反落得初朴的美丽。外相的爱恋似乎也在时间的跌宕之後,裸见那初心,不过是一点真的红。

我是真心喜欢看着少,不管是在白天研讨室上课里,看他白天如恶魔,盛气凌人的言谈举止、手指飞舞,或者夜半像天使,研究室里睡得像婴孩般的乖顺、憨香,总有一枚熟悉的心安妥贴着,便理得地凝视他,很亲很亲的,虽然我从来不清楚这样的视角是属於哪个人间角色?母亲?姐姐?情人?妻子?或者出线、化外地在他的生命里连配角都不是?

然而,贪涎地看着他,那凝冻的视角,也困陷住少在我生命能够扮演的角色,仅仅为了对应我的俗世虚索。孩子?弟弟?爱人?丈夫?甚至是不断被牵拖的前世今生,被拱上了友情客串或领衔演出?

人生的戏,就在入戏的迷醉与出戏的惘然之间,裂开一道缝隙,就像在坚硬核桃壳上划了一刀,那是四度空间与平行世界的接口,只为了内藏的那一口美味滋养的核仁,崩塌的舞台与角色业已像破碎的壳,糟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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