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日星塵 — Ⅱ。(一)

正文 落日星塵 — Ⅱ。(一)

只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

只是一场梦,吗?

一阵非常微弱,如同细小虫子在鸣叫的声音,若有似无在我耳际响起。

「醒——」

接着我感觉到它逐渐放大,像是有人扭动了音源键,只是随着它愈来愈响,原本偷藏在旋律缝隙的杂讯也越发明显,而後它几近喧宾夺主,我很专注很专注才听得见那彷如屡丝般的呼唤。

「醒醒——」像是电台终於调对了频率,杂讯一夕间突然渐渐隐没,转而变得异常清晰,几个字响亮地在中回荡。

「醒醒,快醒醒!」

我睁间眼,那一刹那突然有种自己被用力抛入深海的感觉,彷佛陷入一股万籁俱寂而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间,这才恍如清醒一般开始有了知觉。我好像在作梦,但是又能够感觉得到指尖正抚着棉被上织工的纹路,头枕在蓬松的羽绒枕上,舒服地陷在其中,还有被强烈困意镇得一点抵抗力也没有的眼皮,昨天夜里好像忘记阖上窗扉了,一屡细小的和风轻柔地拂过我的发丝,我能够感受到这些很真实的事物,但它们好像又太过真实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在作梦。

什麽是虚、什麽是实,什麽是欢笑,什麽是泪水,顿时好像都不太重要了。

毕竟这都只是一场梦,对吧?

睡意又像一波热浪朝我袭来,彷佛在提醒我方才迷糊朦胧之际的确就是短暂的现实没错,我感觉自己正在逐渐下沉,又再度回到了那个虚无的静谧空间。

之所以说我处的地方是个「空间」,是因为它既不像陆地,也不是海洋,它无边无际,如海水般无比温柔地环住我的身躯,能让人完全地放松,却丝毫没有在水中的不适感。在这个极致静默与漆黑的空间里,我竟没有一丝恐惧,反而很喜欢这种感觉,内心有泉涌不绝的安心。

说也奇妙,这好难以形容,就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内心的直觉多半会有所预料,但很多时候我们选择无视身体发的警讯,因为眼前的安逸和幸福太得来不易了,为了贪图眼前片刻的享受,即便要付出难以想像的庞大代价也在所不惜。

隐隐有种什麽正在潜伏的危机感,因为这样的幸福总觉得好像不劳而获,好像刻意诱使人坠落的⋯⋯陷阱一样。

同样来自身体的另个直觉,我感觉我还是我,但又不是我了。再次的,这实在难以形容,我感觉自己虽然还是保有自己的灵魂和人格,但却换了一个身分,我不是我,而是变成某个少女,某个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少女,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庞,也无从得知自己究竟是高矮胖瘦,但当你转换了身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就是会知道。

我处在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身体里,依然悬浮着,忽然一股冲劲自深不见底的黑暗涌上直直撞向我,我感觉自己不再沉降,而是随着那股强烈的波流逐渐上浮,我的心一瞬凉了半截,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办不到,它们皱得紧紧的,不安又再度回到我的心中,周遭也再度出现先前那一丝一丝微弱的声音。

它愈发嘹亮,但显得可笑多了,我分不清楚那一阵声响究竟说了什麽,因为在这如海洋一般深远宁静而辽阔的空间,身音的传导速度也被放缓,所有的音节都被拉的又远又长,就像是口吃之人一般,尽管有什麽重要且急迫的事情要说,最後只能一个字一个字艰涩地吐完。在这水一般的介质里,每个字都硬生生被拆成碎片,连个影子都拚凑不起,既慢又缓地平板传进我唯一与外界有所连结的双耳。

当你尝试在水中讲话时,最後只听得见片片单音的茫然大约就是我现在的感觉,它愈来愈大声,尽管我什麽都听不懂,但我还是想放声回应,告诉那个不论从何而来的声音我在这里,因为那是我唯一与外界连结的机会,不断使我上浮的升流令我不安,我不想离开这个奇异的空间,这里既温暖又舒适,还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觉得自己像是初生的婴儿,体内燃烧着光亮的雄火,既强壮又满怀希望,但同时我又觉得脆弱无助,不论我怎麽试,我的双唇依旧紧紧闭着,连个闷哼都发不出来,突然我觉得这副身体好像不是我的,我陷在其中,被狠狠地困住了。

我只能任凭那股不安在体内萌芽,一直不断往上浮令我恐惧,围绕着我的音线开始密集,我听到的不再是毫无生命的死寂单音,而是几个一开始出现的「醒」字不断循环。

究竟为什麽要一直叫醒我呢?我在睡觉吗?我睡着了吗?

我的脑袋陷入一阵模糊。

睡着了吗?为什麽非得叫醒我不可呢?

突然,我首先感觉到鼻尖碰触到了一个不同的介面,然後,所有事情一齐在同时发生,快得令我措手不及。我终於浮出了这个空间,就像人浮出水面一般,只是感觉却相反。冲出水面溅起波滴水花的瞬间,应像人类重新回到自己所适应的生态圈内般自适舒畅,能够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但我却觉得自己被人粗鲁地缠勒咽喉,一股剧烈的窒息感让我惊恐,我万般难受,但身体依然不听使唤,动也不动,有光线渗入我紧闭的眼皮底下,周遭的声音也随着介质的冲破不再模糊渺远,而是清晰的如雷贯耳,字字句句像是针一般次得我心头发疼。

「醒醒,快醒醒!」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个不断呼唤我的声音是如此绝望,那样的紧张和急迫是何等的令人心痛。「我求求你,醒过来好吗?」

我的内心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唤,并回荡起了强烈的共鸣,我想回应他,告诉他我就在这里,但是我什麽都做不到,窒息感还在啃啮我的灵魂,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与这副身体逐渐分离,他的呼唤又再度隐没在周围吵杂的噪音里头。那些声音什麽都有,旁人的窃窃私语、有人来回紧凑的脚步声、车子,很多车子驶近使远的引擎声,全部都显得分外刺耳,就像是先前为了刻意隔绝他的声音的那些杂讯。不知为何,我觉得我跟这个人有种很深很深的羁绊,我彷佛也听得见他的灵魂在哭泣。那种低回沉荡的悲伤,他的手紧紧扣住我的,我感受到了,某个瞬间,我知道我不想失去他,我不愿意失去他。

那一刻,我本能地使尽我全身的力气把眼皮撑开,它们出乎我意料地微微开了一条缝,所有的光线瞬间全挹注进我的视线里,世界是白的,宛如天堂那般洁净无瑕的白,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一刻这麽真实地感受到我确实存在过,我又再更费力地睁开微眯的双眼,我从来都不晓得原来只是想睁开双眼,好好看一看眼前守护着自己的人是这麽一件困难的事。有个明亮的人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实在太过模糊,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只见他被一抹柔和的光亮围绕,虽然我的视力已经微弱到什麽都分辨不出来,但是那道柔亮的光影却消弭了我所有的不安与旁徨,以另一种方式见到对方的我,此刻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他的声音就像被人调成静音一般,纵使我还看得见他晃动的身影,紧紧握着我的手传递的温度,一股沉重的睡意再次向我强烈袭来,我的心顿时竟温柔暖溢。

我在心里静静地向对方道别,眼皮逐渐阖上,那个洁白的身影又渐渐幻化成了最初的白光,将我原本的黑色世界取代,不再烦忧也不再迷惘,一片无暇的光芒净化了一切。

我觉得自己的灵魂获得了救赎,

我的疼痛、我的哀伤。

还有自由。

*

熟悉的天花板,好模糊。

我平顺地呼吸着。整个房间静得都能听见心跳声。

我躺在床上,才一眨眼,就有好多泪水从眼角流出,一径流到我的耳际,以手揩去眼泪後才发现我的脸上多了好几条泪痕,有些还乾了,只留下黏黏的触感。

是梦啊。

我探口气,伸手抚平蹙得发酸的眉头。整个人像是刚跑完八百公尺般虚脱无力,但我还是把自己撑坐起来。

又是同样一个梦,又是那个女孩在她心爱的人面前死去的梦,这三个月里,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留了满面的泪水,忧伤地醒来。

是啊,为什麽,为什麽竟然会有痛彻心扉的哀伤呢?那个女孩,那个我素未谋面,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认识的女孩跟我到底有什麽关系?

困惑的同时,内心也泛起了一丝罪恶感,不晓得是女孩的灵魂在梦里与我的身体融合,还是自己真实的情感,又或者是彼此重叠的心情,我,我⋯⋯我竟然也莫名地在意起那道梦中模糊的身影。

明明也许根本是不存在的人,这些仅是由我脑中碎片拼凑出来的梦境,却不知从何而起逐渐成为了我生活的重心,亟欲厘清梦中自己的身分,还有那对於解开梦境谜团的执着,但每次醒来,都只是更发的困惑,更发的失落,更发的心痛。

沉重的疲乏感久久不散,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女孩的,我们彷佛共用情感,却又有自己的独立意识。直觉总是暗示我,也许这并不是普通的梦境,也许梦里的人并不是我的幻想,因为太真实了,感觉他们就像是世界另一端真实存在的人们,而我因为某些原因,和他们产生了某种难以

解释的连结,以梦的形式。

这是我唯一想到可以解释的理由,然而未解的谜还是太多了,那个女孩是谁?为什麽是她,这偌大的世界里为什麽偏偏是她出现在我的梦里?她是怎麽办到的,毕竟这太不可思议了,难不成她⋯⋯她是鬼魂?!啊——好像也不无可能,毕竟她死了,这是她还有什麽遗愿,所以托梦给我吗?她究竟想说什麽呢?还有,她是怎麽死的⋯⋯?太多太多的疑问悬在心头,但还有一个最关键,也是我最不敢面对的问题⋯⋯

那道身影,那个人,我⋯⋯我为什麽会这麽在意他呢?

每次梦境的结尾,总是会出现那个人,虽然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真正的模样——总是有一片朦胧光晕罩住了他——但他身上温柔暖溢,散发出淡淡金色光芒的感觉让我知道那始终是他,他的出现,也让一开始只在梦里扮作旁观者的我逐渐、逐渐,不再将自己置身事外。

虽然我也不太晓得自己能不能够置身事外,毕竟那女孩的灵魂暂且借用的还是我的身体,但我有感受到,每次醒过来後那炙疼的悲伤,那种痛,是你真的失去某个人後,发自心底如同刀割一般。痛的极致便是你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真切地捅了一刀,不再有任何感觉。

从梦里醒来,也就是那女孩断气的那刻,我们的心痛是同等级的,因为我们都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想到这,我不忍也不敢再往下想,只能就此打住,只要一这麽想,就会觉得自己真是差劲。那个人可是那女孩一辈子的挚爱,而他也爱着她⋯⋯,但又有一部份的自己是理直气壮的,没道理自己会喜欢上一个连脸都没见过的陌生人吧?但自己之所以会这麽在意他,甚至可以因为他而心痛落泪,正是因为他的那身气质,丝毫不陌生,就像是在哪见过,甚至可以说是很熟悉的人⋯⋯,会是哪里呢?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而我自己,为什麽又会如此思念一个想都想不起来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这满腹疑惑再度藏回心底,反正答案找了这麽久,连条线索都没有,或许这一切都仅是没有谜底的申论题。

或者也是我自己,并没有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我起身把电风扇打开,看着扇叶逐渐加速,最後快得简直变成透明,徐徐凉风把我的发丝吹拂得都飘了起来,拂过我的脸庞,也捎走我眼角的泪珠。

转身瞄了一眼时钟,还有三分钟就要十点了,睡得好沉啊,我心想,九月的太阳虽然依旧热得难耐,但风已经开始在流动,白天的日子不再如此难熬。

我的床脚有一小片阳光被窗户切得方正整齐,房间里能被太阳直射的那一半明亮宽敞,我喜欢我房间的设计,外头的阳台被一面和式拉门隔着,只要把门拉开,二头那蔚蓝晴空便能一览无疑。我伸了伸腰,抬起腿便跨步走向阳台。

果然还是不能小看九月的太阳呢,才刚踏进阳光照射的地方就有种被送进烤箱烘烤的错觉,我撑在阳台上,闭着眼开始幻想凉风、冷气,或者上面软绵绵的云花成了泡泡冰,还有最解热的梅子绿⋯⋯

「游诗妍!」

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下意识睁开眼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但身後的房门并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我不禁皱眉,谁在叫我?

「这里,这里!」熟悉的声音再次呼唤,这下我头才往下俯瞰,原来声音的来源是地面。

一扭下头,那呼唤我的熟悉面孔不禁让我小吃一惊。

「顾⋯⋯子恒?」

他傻里傻气地堆起满脸笑容,见到我发现他便兴高采烈地扬起手挥呀挥,他白衣短裤一身朝气的模样看起来很是清爽。

连半眼微眯的眼角都笑得无比灿烂。

「这麽好的天气,一起出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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