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记忆以来，最糟糕透顶的一次生日。回去教室以後，我明知道自己哭红眼的样子有多狼狈，也只能装作什麽事也没发生，忽视旁人的视线；好不容易撑过下午的几节课，一打钟便立刻逃开教室。然而，离开同学们的我，才放松没几分钟，走到校门口时，全身又僵硬了起来──我看见爸爸的车。他们平常即使有空也不会特别来接我，为了让我不会比其他高中生轻松，他们希望如果别人是搭公车上学，那我就也该搭公车上学；所以，一看见爸爸的车，我就知道，老师和他们通过电话了。
上了副驾驶座，关上车门，我看着爸爸脸色铁青的模样，怯怯地开口：「爸……」
「回家再说。」
他没有看我，只是专心地开着车。回程的路上，爸爸一个字也没说，只在停好车时说了句「下车」。我跟着他上楼，觉得好累，好不想面对，但不出我所料，一打开门，就看见沙发上面色一样凝重的妈妈。
「妈，我回来了。」我无力地说。
爸爸走了过去，在妈妈身旁坐了下来，看着我开始话题，「老师有打电话来。」
「嗯，我猜到了。」
「你没有什麽想要先跟我们说的吗？」爸爸又接着问，他的语气很平静。
「老师，是怎麽跟你们说的？」
看着他们的表情，有点害怕，忍不住低下头，但下一秒爸爸马上大声地说：「我应该有教过你，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对不起……」
「你刚刚问老师说了什麽是吧。宝贝，你知道爸爸跟妈妈一向都很公正，不会听老师说什麽就都相信，所以，你自己说说看，你今天做了什麽。」妈妈突然开口。
我点点头，尽可能地据实以告：「王昀依把装着污水的水桶弄倒，让朋友送我的新鞋子整个湿掉也脏掉了，我要她跟我道歉，她不要，我问她是不是故意的，她说是，所以我就……打她了，然後──」
「我是这样教你的吗？打人还有这麽多藉口？」爸爸忽然插嘴。
他压抑着怒气的嗓音让我有点害怕，但我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我的想法：「是她先欺人太甚的。」
爸爸听见我的回答，对我大吼了一句：「你现在是在顶嘴？人家做错事你就可以对人家动手吗？」
「难道我要乖乖地让她欺负吗？」我也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
「你怎麽会这个样子！你给我过来！」爸爸站起来，眼看就要发飙了。
妈妈赶紧拉住爸爸，「老公，你不要这样吼，这不能解决问题，好好讲话不是──」
爸爸瞪了一下妈妈，「我刚刚跟她好好讲她有要听的意思吗！她刚刚那什麽态度！」
我觉得好委屈，小声的补了一句：「我又没有说错。」
「你还顶嘴？是搞叛逆的意思吗？」
「好了！」妈妈也吼了起来，「你们两个都给我安静！」
我咬着下唇，看着坐回沙发上却依旧气得浑身颤抖的爸爸，觉得好冤枉。
三个人都不发一语，好一会儿之後，妈妈才开口打破沉默：「宝贝，老师有给我小依她们家的电话，你过来坐下，打个电话好好跟人家道歉，然後跟爸爸认错就好了，好吗？」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妈妈，明明都还没听我把详细的过程给讲完，就判定做错事的人是我……
「我不要！老师这样说就算了，怎麽连你都叫我跟王昀依道歉！」
既委屈又愤慨，或许是因为在学校已经忍耐一整天了，此刻的我彻底没了耐心，对妈妈说话的语气糟糕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恰当，却又控制不了自己。
「宝贝、你打了人家当然要跟人家道歉，人家也只是不小心才把你的──」
我打断她，「她才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她欺负我你还帮她说话！」
爸爸见我这种态度，又一次怒得直起身子，「你今天到底是怎样！你妈话都没讲完就打断她，还吼她？她说上次你有个会抽菸的朋友来家里，你是不是跟人家学坏了！」
我听见爸爸把问题扯到你的身上，气愤地回应，音量越来越大，「跟陈念薇没有关系，你懂什麽？怎麽可以这样说人家？」
「忻忻，」妈妈看着我，眼里很是失望，「你怎麽可以这样跟爸爸说话？」
「算了吧！现在对你来说，为了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朋友都敢这样跟我说话了。你现在不赶快打电话给你同学道歉，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老公！宝贝，你爸爸真的生气了，赶快听他的话，不然──」
我终於忍不住哭吼出声：「你们什麽都不懂！」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可爸爸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一点熟悉的模样，只剩赤裸裸的嫌恶。
「你们就只会说打人就是不对的，我当然知道打人不对，我怎麽会不知道！就算我打人是做错事了，可是她那样欺负我，你们真的都无所谓吗？一回家就劈哩啪啦念我，一直逼我道歉，我今天有多难过你们知道吗？我哭了好久眼睛都是肿的，你们有人看到吗？今天是我生日你们还记得吗？你们根本就忘记了吧！就只想着骂我而已，我的心情怎麽样你们根本就不在乎！」
「宝贝……」妈妈愣愣地开口。
「让她说啊，我看她有多会为自己辩解，呵。」爸爸说完话以後，刻意冷笑了声。
我感觉自己脑中的某根神经被他那个举动给撤底斩断，嘴巴已经完全失控，压抑了许久却从没有谁能听我说的所有想法，此刻全被倾倒而出：「让我说是吧？你们骂我就算了，居然还把事情怪到陈念薇的头上！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整个高二上，王昀依让全班都排挤我，我有多痛苦！要不是我在学校还有她这个朋友，我早就崩溃了，你们还这样讲她！你们都没想过，以前假日我常常跟同学出去，为什麽後来都在家吗？你们都不觉得我没有再跟你们聊班上同学的事很奇怪吗？你们有在关心我吗？你们什麽都不知道，就一直要我道歉，我这半年因为王昀依过得有多痛苦，今天她在全班面前故意欺负我，你们居然还要我打电话和她道歉！如果我不道歉就要我滚是吗？好，那我就滚出去，可以了吧！」
终於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我没有勇气面对他们的回应，便转过身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一跑出公寓的大门，眼泪便扑簌簌地不停落下。听到楼上传来开门的声响，我怕是他们出来找我，紧张地又跑了好一段距离──我不想看到他们两个，至少现在，真的不想。
我真的好难受、也太累了……这些痛苦，我始终忍着不说，就是不希望让他们担心，可他们完全不晓得我在背後做了多少努力，也完全不在乎我今天生日还被同学欺负，只想强迫我道歉……我真的好失望，不想回家了，反正他们也不在意我的心情……
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
这麽想着，垂下眼帘，我看见脚上穿着的那双鞋。犹豫了几秒後，我打开从进了家门以後、到逃出家门，始终背在肩上的书包，拿出手机，看着连络人里唯一的一个号码……
鼓起勇气，我按下那个印着绿色话筒的按键，只消没几秒就被接通。
「喂？你怎麽会打来？」
原本正哭着的我，听见你的声音，眼泪掉得更凶了，哭得都快喘不过气：「念、念薇……」
「……靠北。」你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很是懊恼：「你怎麽又在哭？」
「你来我家找我好不好，我真的好难过，不知道要怎麽办了……」我一边抽泣一边说，「念薇……求求你，来找我好不好，拜托……」
电话那头的你沉默了几秒，最终叹了口气：「唉，等我吧。」
§
还没见到你的身影，就先听见後方传来刺耳的喇叭声。在巷子里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的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右边靠，让出位置；仍未从惊吓中回过神，直到听见你的声音，我才呆呆地转过身。
「林忻忻你在干嘛啊？」
你把车子熄火，靠边停好。
坐在上头，你看着一点反应也没有的我，又出声：「我在叫你没听到喔？你脑子是撞到喔？」
「……你来了哦。」
我想了好几种回答，最後还是只回了句没什麽意义的话；而你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神情显得很不耐烦。
这样叫你过来找我，到底是不是对的呢？我觉得好旁徨。在我挂掉电话以後，又哭了好一阵子，情绪才终於平复得差不多，而那时你还没出现；我一冷静下来，便开始为自己刚刚的冲动之举感到後悔，本来想打给你叫你别来了，可却又觉得，除了你之外，我还能依靠谁呢……
「……林忻忻。」我们沉默了好几秒後，你蹙起眉头，突然叫了我一下。
「嗯？」
原以为你就要开骂了，可你却只是用平淡的语气说：「我载你去兜风吧。」
出乎我意料地，你这麽说，虽然你脸上的表情和这个句子一点也不搭。
「……好。」
你从後车厢拿出安全帽套在我头上，「东西给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就把我手上装着旧鞋的袋子拿了过去，放在踏板上。
「别发呆了，上车。」
「哦。」我听话地跨上机车，可一直等不到你发动机车，便开口问：「要走了吗？」
「……林忻忻，你今天脑袋是因为是哭太多所以哭到坏掉了吗？」
「啊？」
「靠北。算了算了，赶快把安全帽戴好。」
听见你这麽说，我才慌张地扣上带子，然後，抱紧你。
「我好了。」
「嗯，走罗。」
又一次，我让自己的侧脸紧密地贴着你的背，可此时此刻，心情却和上回截然不同。
正值初春时节，我倚在喜欢的人的背上，坐着那人的车，感受大自然从四周呼啸而过，微凉而舒适的气温很适合兜风，明明我应该觉得幸福的，可我却又哭了──刚才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振作一点了，却只因为这样静静地靠在你的背上，泪水就又不受控制地流淌满面，而後滑落到你的衣服上。
我直起身不再贴着你，小心地抓住你腰间的衣服，让自己和你之间隔出一段空隙，怕会再一次把你的衣服哭到像下午一样湿了一整片，可你却突然用半威胁的口吻大声地说：「你不抱紧一点小心我等等把你给甩下去喔！」
「不要啦，我怕把你衣服弄湿……」
「你大声一点啦！风很大讲那麽小声我听不到！」你吼着。
我於是跟着喊：「我说！我现在在哭，我怕会把你衣服弄湿啦！」
「哭屁啊！你哭一整天烦不烦啊！」你像是故意的，又吼的更大声了。
「不要那麽大声啦……」
「你是故意的喔！我就说听不到了，爱哭鬼大声一点啦！」
「吼唷……好丢脸哦，你不要那麽大声啦！」我吼回去，觉得尴尬得不得了，周围的人似乎都听到了。
你没有再说话了。
本来还以为你生气了，结果几秒之後就听见你突然大笑。
「……有什麽好笑的啦！」我有点气恼地喊着。
「哈哈哈哈……」你不理我，只是自顾自地笑着。
「不要笑了啦！」我又吼了一下。
明明觉得很难为情，可听着你的笑声不知不觉也跟着微笑了。
「哈哈哈……你没在哭了吼，那抱紧罗，我要加速了。」
听到你这麽说，才发现我的眼泪被你这麽一闹之下，居然就这麽停住了──是我自作多情，还是你真的在逗我开心？我不敢多想，只是顺从地把头再一次贴着你的背。
我们就这样骑着车，吹着风，不知道到底晃了多久，你才随便找了间加油站停下来。
等你加完油之後，我跨上机车抱紧你，「我们还要一直乱晃吗？你会不会累啊？」
你看了下手机，「居然已经七点多了。我载你回家去吃饭吧。」
这麽说完，你抛下一句「走罗」，没等我回应，就立刻发动车子。
「念薇……」
「干嘛？」
看你准确无误地骑在回我家的路上，我有点慌张，「你、你先停下来一下好不好？」
「到底要干嘛啊？」
你靠边停了下来，转过头看我，一脸不耐烦。
「我还不想回家，你不能再陪我一下吗？」
「为什麽不想回家？」你直直盯着我，眼神锐利。
我不敢再和你对视，怕被你看穿我的想法，微微低下头，「就现在还不想回家嘛，没有为什麽。」
「那你几点才要回家？」
我没有回答，学着你转移话题，「你真的不能再陪我一下吗？还是你等等有事哦？」
「我晚点跟朋友还有约。」
「那我也要去。」有点紧张地，我这麽说──还是没有勇气说想去你家借住。
你安静了一下，我偷偷瞄了你几眼，你的眉头紧紧皱着。
我咬了咬下唇，「不可以吗？」
看着你那读不出心里在想些什麽的表情，我觉得好无助，深怕你会拒绝我。
「……我打个电话吧。」沉默了一会儿，最後，你这麽说。下车走到一段距离之外，你通话完以後才又走了回来，「他们说你愿意的话就来吧，如果你不会觉得尴尬的话。」
「真的吗？」我兴奋地抓住你的手臂。
「有没有这麽开心啊。」你无奈地笑了一下，「放开我啦，赶快走了，他们先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到这麽大的KTV包厢，里头好多个人，大概二十个有吧。我跟你进去的时候，桌上已经一片狼藉了，包厢里吵杂得很，空气中弥漫着满满的酒气和烟味。
一个整张脸红通通，看起来显然已经喝醉了的男生对你招招手，「哇靠，看谁来了！这不是我们念公主吗？」
「靠北喔，谁跟你公主，你有看过公主骂你三字经吗？」
「念赶快过来，这里给你坐，赶快来点歌。」
「你再乔一个位置吧。」你指着我，「让我朋友坐我旁边。」
「哦好。」那个女生看了我一眼，推了推她隔壁的人，「坐过去一点啦。」
你拉着我到空位坐下，便和另一侧的女生看起歌本，没再和我多说什麽；点完歌之後，你和她聊起我不认识的人名，聊得非常热切，完全没有要搭理我的样子。
我不敢介入你和你朋友之间，也不敢在这麽多陌生人面前唱歌，只是沉默地看着大家唱得起劲的模样；好一阵子以後，始终格格不入的我有些心烦，一个人走出包厢，在自助吧的区块发呆着。
有一点後悔了，好像不应该跟着你来的……没有烟味的空气吸起来真是舒畅多了，我冲动地加入你的聚会，果然是自讨苦吃……
「你在干嘛？」
「……吓我一跳。」我转过身看着你，「你怎麽也出来了啊？」
「我发现你人不见了啊。要吃什麽赶快弄一弄回去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呃，我没有要吃东西啦，就有点尴尬，而且烟味很重，想说出来透气一下。」
「就说叫你不要来了。」你抓住我的手腕，「走吧，我载你回家。」
「我不要回家。」一听到关键字，我急忙把手抽了出来。
你皱了一下眉头，「算了，随你便。你就继续在这边，我要回去了。」
这麽说完，你转身就走。
我跟上你的脚步，握住你的手，「欸，你陪我坐在边边好不好……」
你没有停下来，「干嘛坐在边边？」
「我旁边没有人的话我就不会那麽尴尬了，拜托啦……」
「靠北，你真的很烦耶，叫你回去又不要。」嘴上这麽说着，你推开包厢的门之後，却还是走到靠边的位置对着那人说：「我要坐这边，给我两个位置吧。」
「喔。」男生挤了挤旁边的人，「欸让位给念啦。」
我们坐了下来，「念薇，谢谢你……」
「真搞不懂你干嘛硬要跟来。」
你叹了口气。
像个旁观者一样，我在最边边的位置，看着你和你的朋友喝酒划拳、玩游戏、大聊八卦；我静静地端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你和你的朋友相处的样子，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一直以来，我和你互动时，你始终是强势的那方，而我总以为这是因为我这个人性格太软弱；可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就连在这麽大的团体中，你都是发号施令的主导者。
不只是像王昀依那样，全班都喜欢她、也都会顺着她的意而已，你在整个团体中，甚至像是散发光芒的太阳，周遭的人彷佛都因为你的照耀才真正染上了色彩。
场子的气氛一直都很热，大夥始终精力充沛，可我还是没什麽精神；靠着沙发，哭了一天的眼睛又乾又酸涩，我闭上双眼，想让眼睛休息一下，没想到在这麽吵闹的环境下，我居然眯着眯着就睡着了。
「林忻忻，起来啦。」你把我叫醒，「你都不吃东西，等等就昏倒我跟你说。」
「哦……」
我晃了晃头，看向桌子的时候，完全愣住了。
「……这是？」
「靠北喔，你们还不快点唱。」你骂了一下。
「祝你生日快乐……」
你的朋友其中一个起了头，大家就跟着唱了起来；唱完之後，大家兴奋的鼓掌，你看着我惊愕不已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很是满意。
「……生日快乐啊，我刚刚叫人家下去买了个蛋糕，就，反正人多刚好可以分着吃一吃。」才刚说完你就做出要呕吐的姿势：「干好恶喔！以前这种东西都不是我做的！」
「哈哈哈……」
看到你这模样，大夥放肆地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每个人都显得很嗨。
「寿星赶快切蛋糕啊，这蛋糕看起来好好吃，饿死了。」一个男生开口。
「谢谢你们……」
虽然知道这群人大概是被你指使才帮我庆祝的，但我还是很开心；我一刀切下去，把这好大的蛋糕切得歪七扭八，「呃，你们自己切好不好，我不太会。」
「靠北，你也太逗了吧。」那个男生这麽说，脸上的表情很是夸张。
「人家可是资优班的乖宝宝，不要笑人家。」
你忍着笑，但自己一说完就爆笑出声。
「资优班跟不会切蛋糕哪有关系，你很无聊耶！」我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你一眼。
也许是因为这一个插曲，我觉得自己比较不那麽像个外人了，而他们也不再把我当空气，让我加入他们的游戏，虽然对我的标准比较低就是了──他们要喝一杯台啤的处罚，换到我身上只要喝一口就好，这大概是乖宝宝的特权。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着，等到服务生进来要我们结帐，我才发现已经十点了。我翻了翻书包，凄惨地发现自己只剩一张五百块，不知道够不够付钱……
「欸，一个人要出多少啊？」
「你不用出，我请就好。」你说。
「不行啦，是我自己要跟过来的……」
你巴了一下我的头，「不要卢小了，没人让寿星出钱的。」
我扁扁嘴，还没来得及反驳，就看见你直接掏了五千块摆在桌上。眨了眨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你的朋友却欢声雷动，「谢谢念公主」、「耶」、「爱你喔」……包厢内响起此起彼落的吆喝声，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有哪里不对劲。
「刚刚接到你的电话超高兴的，还以为你今天真的不来了咧！谢啦念！」
我还听到其中一个男的这麽说，而你听到之後，身体明显顿了一下。
「吵死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算一算，我跟我朋友要先走了。」
你拉着我，把我跟你的包包提起来，「书包背起来，赶快走吧，有点晚了。」
「嗯。」我拿过书包，听话地背了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受到你直接掏了那麽多钱的冲击，又或是因为，刚才离开之前，那个男生说的那一句话，暗示着你前面骗了我，你其实本来没和他们约好的……总而言之，我的脑袋乱糟糟的，晕眩得很，离开KTV，我走路有些不稳，半依着你，我们缓缓地走到机车旁。
你把安全帽递给我，「走吧，你该回家了。」
我没有接过，只是直直地看着你的眼睛，心头有一股气不知该如何宣泄。
「你又在发什麽呆啊？」你没看出我的异常，把帽子套在我头上，扣好，「快点上车，很晚了，我可不想之後被你靠北说我害你被你爸妈骂。」
我没有答话，静静地看着你，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林忻忻你到底在冲三小？」你对我小声吼了一下。
我一直努力压抑着怒火，怕自己情绪太过失控，可一开口，语气仍生硬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你都不觉得他们太过份了吗？」
才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快要气哭了。
「什麽鬼？」你没听懂我所说的话。
而我握着拳头，想办法压低自己的声音，不愿引起注意：「他们该不会每次都让你出这麽多吧？他们把你当什麽啊？你完全不生气吗？」
「这有什麽好生气的啊？」你看着我激动的样子，一脸不解。「他们没什麽钱啊，大家都是朋友，我多出点钱又不会怎样。」你补充。
「妈的，陈念薇你是白痴还是智障啊！」
从小到大，父母都不准我说这类的话，我也就乖乖照做了，所以，这是第一次，我忍不住这样骂人。
「……什麽？」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样说话，你傻了下。
「我说你是白痴吗！他们要是真的把你当朋友才不会这样坑你的钱占你便宜！她们只是把你当好欺负的凯子罢了，而你居然还傻傻的都不反对！你到底是──」
「你讲够了没。」你打断我，「我不想听了，我要走了，安全帽还我。」
见你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冰冷，原先滔滔不绝的嘴立刻就止住。我才刚把安全帽拔了下来，就被你给抢了过去，迅速扣好帽带，你随手挂到钩子上之後，立刻发动机车一路狂飙，一转眼便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你骑好快，刚刚又有喝酒，会不会有危险啊──面对你就这样丢下我直接走人的情况，我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这一点。
算了，在你面前我本来就没什麽尊严──这麽想着，苦笑了一下，我拿出手机。
「你有喝酒，车子不要骑那麽快很危险。」
传送。
这下可好，我把你给气走了，这麽晚了，有家回不得，我还能去哪呢……我独自留在原地，头痛欲裂，靠着不知是哪一间店家的铁卷门，觉得好茫然。
还在想着自己该如何是好，几分钟後，你却又突然出现。
停好车，你站到我面前，神情已不若离开前那般冰冷，此刻的你看来甚至有些担忧。
「喂，林忻忻……你到底什麽时候才要回家啊？」
听见你这有些关怀的语调，我就快哭出来了，「你怎麽回来了……」
「你到底要不要回家啊，一个人在路边哭，小心等等被变态骚扰喔。」你又在威胁人了。
「……我不想回家。」我已经不晓得今天一整天到底说了几次这句话了。
「你不回家是要去哪啊。」
你这麽说完，叹了口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这麽无可奈何的模样。
看着你的表情，我决定不再迟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後，我向前走了一步，轻轻环住你的手腕，终於问出我卡在喉咙中好几个小时的问句：「我离家出走了，你收留我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以後，我的手仍握着你的，一动也不动；而你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片刻以後，你又叹了口气，手心覆上贴着你手腕的我的手背。还以为你要牵起我，正觉得欣喜，你却坚决地拨开我，原先满怀期盼的心如同此刻无力的手般，直直地往下沉。
见你面无表情的模样，我卡在眼角的泪溜了出来，滑落；夜晚的风阵阵拂过，水珠在脸颊上被风乾成泪痕。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柏油路上，被路灯照得好明显，有那麽几滴泪珠，还落在你今天送我的生日礼物上面，一坠落就成了碎片。
安静了一会，我才开口：「对不起，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你没有答腔，我也没有勇气再说些什麽，我们又陷入沉默。
我猜不透此刻你的无言究竟是为了什麽，只是静静地流泪，不知该何去何从。
「……唉。」你再度叹气，「你到底要哭几次？你不烦我都烦了。」
「对不起。」我用手背赶紧把泪水全部抹掉，想办法把眼泪逼回去，然後抬起头，硬是挤出一个自己也觉得大概既虚假又难看的笑容：「谢谢你今天这样陪我，你赶快回家吧，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原以为我讲完这段话你便会一走了之，没想到你却又追问了句：「我回家之後你要去哪？」
「……不知道。唉唷、没关系啦，你赶快回家吧。」
你又静默了几秒，然後才再次开口：「你就那麽不想回家吗？」
我点点头，无力地笑了笑，「没事啦，你赶快回家，我会自己看着办，我真的没──」
你打断我，口气不悦：「你够了。先不要吵，让我想一下。」
「……哦。」
你走到一旁，拿起手机不知道拨给谁；我听不清你特意压低的声音，只能在路灯的照耀下稍微看见，你的脸上什麽表情也没有。挂掉电话之後，你抱着胳膊来回踱步，我听着你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巷子里听来特别清晰，像晃动的钟摆一样提醒着我，时间正不停地流逝着。
我明白，我的举动真的造成你的困扰了──自以为是的依赖，就只是个麻烦而已。
「念薇。」我怯怯地出声。
你停下脚步看向我，「怎样？」
「我後来想一想，我其实可以去找别的朋友，不一定要麻烦你，你不用担心了。」
你挑眉，「嗯，那你告诉我在哪，我载你去吧。」
「我、我还没想好，我自己去啦，你不用──」
「你根本就没有其他人可以找吧。」
你毫不留情地戳破我，直视着我的那双眼，明明看来平淡无波，搭配你所说的那句话，却又好像在告诉我，我所有的故作坚强，早已被你给看穿。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有时候，一个眼神就可以使人所有的防备都瓦解。
「……你赶快回家啦！我要走了，你不要管我了好不好！」
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你，有些恼羞成怒，我对你吼了一下，转过身拔腿就跑──我知道自己又要失控了，可我真的不想再在你面前哭了，所以只好逃跑，逃出你的视线，不让你再一次看见我脆弱的模样。
可我忘记了，你可是骑着机车的人，人怎麽可能跑得比车快？
才没过几秒，你就追上我，骑到我旁边之後，你将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对着我喊了句：「林忻忻你不要再跑了。」
你的声音里夹着不耐，我没胆看你，仍是低着头气喘吁吁地跑着。
「干我已经叫你停下来了喔，不要让我再说一次听到没！」
你光是这麽一吼，我就被震慑到动弹不得。
听见你刹车的声音，和你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我仍是低着头不敢面对；然後毫无预警地，你的手托住我的下巴往上扳，我被逼得正对上你的脸。
「哭屁哭。」你这麽说，脸上却没了厌烦的情绪，只剩一抹浅浅的、戏谑的笑。
吸了吸鼻子，也许因为酒意，你小小的举动就让我感觉全身变得臊热，「我、我就爱哭不行哦。」
「你真的很没用。」
你这麽说完，托着我下巴的手立刻拿开，下一秒，你把安全帽套在我的头上。见你伸出手，似乎要替我将带子扣上，我赶紧握住你的手阻止你。
「干嘛？」
「我不要回家。」
你听见我这麽说，愣了一下；而我这才发现你的脸离我好像有点近，脸又更烫了，只能稍稍把身子往後挪了些。
然後你噗哧一笑，换我傻了，「你笑什麽？」
「我是要带你回我家，啊你不想上车就算了。」
语毕，你抽出手，转身就往机车走。
我花了几秒时间才反应过来，你这是愿意收留我的意思。见你在发动车子，看起来真的要走人了，「你等等我啦！」
我赶紧小跑步过去，有些笨拙地跨上後座，扣好帽子。
你还在呵呵笑着我的愚蠢，「赶快抱紧我，不然我就把你甩下去。」
我听话地抱住你，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烫伤你的背了，「你真的很喜欢吓唬人欸。」
「因为你这个俗辣什麽都怕，吓死你好啊，哈哈哈。」
你豪爽地笑了几声後，补了一句「走罗」，便转动握柄，车子冲了出去。
很久很久以後，当我在翻阅日记、看着这一天的每一个小细节时，我才发现，那时还不够了解你的我，究竟忽略了多少东西。
回想起来，那是我认识你这麽多年以来，你屈指可数的几次犹豫不决──你几乎不会在做决定的时候多加考虑的，你明明是要或不要只在一念之间的人。这样的你，却为了我而迟疑、为了我反悔；为了我打破你既有的原则、也打破你对他人设下的界线……都已做到这个地步，当时的我竟然还因为你举棋不定而感到难过、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明明你早已对我如此特别，我却一点也没发现，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