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日子又推进了几天，缓慢得如此折磨人。一月三十号清晨，我刚上完大夜班。
好累的一个礼拜──我边收拾行李边这麽想着──不论是身体或是心灵，都好疲倦。而我，明明好不容易撑过这一个礼拜，好不容易就要迎来我早在一个月多以前，就提前和经理约定好的连续两天休假，此刻却一点也不觉得期待了。
本该是个喜气洋洋又值得纪念的一天啊，毕竟这是我和父母久别多年後，总算重逢的团圆夜，其实该开心的──可我一想到此时的你会有多煎熬，就完全提不起劲。
这一切对你来说多麽残忍，一直和阿姨两人相依为命的你，该怎麽去面对，失去了她的新年跟生日？不知道你男朋友会不会带你回家，会不会帮你庆祝，会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无法克制地想着你的处境，已经阖上双眼几十分钟了，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手机在这时忽然响了起来，是你的来电──已经好几天没连络了，你居然在这样的深夜找上我。
犹豫了下，我还是接了起来，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疏离，我轻轻地开口：「怎麽了？」
「忻忻……」你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在哪……」
只消不到一秒钟，你无助的姿态，就立刻瓦解我用好几天才建筑起来的城墙──真的好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我根本就不可能对你放得下心。
我叹了口气，据实以告：「我在我跟语悠住的这个家，你怎麽了？」
「我、我在你们家楼下大门，」你哭着说，「你下来找我好不好，拜托你……」
传进耳朵的那个人声，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熟悉的声音，语气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就连上一次，你为了阿姨而拜托我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低声下气。
为什麽要用如此卑微的语气向我乞求？这不是你该有的样子……不是已经告诉你了，我会陪着你的，我根本就不可能拒绝你的啊，你根本就不需要这样子的……胸腔一瞬间被各种难以定义的情绪给占满，又疼又胀，感觉它下一刻就要爆破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地咬着下唇，抬起头把眼泪给逼回去，喉咙吞咽了下，我抛了句「我马上下去」，就挂断电话。
随手抓了件衣橱里的大衣套上，带着钥匙就下了楼梯；右手才刚带上大门，还来不及开口询问你究竟发生什麽事了，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的你，好似溺水的孩子看到浮木，急忙把我给圈了过去。
你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紧抱着我，紧到让人全身都痛了，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忻忻，呜……」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你被闷着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更不舍了。
「念薇，」我艰难地开口，「你放开一点，很难说话……」
「你不要走……」
「好，我不会走，」我的手攀上你的背轻拍着，「你放轻松……」
你这才将我稍稍松开了些，可我们的身子仍紧紧相贴，紧密到我都能感觉到，不停抽泣着的你，浑身都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好心疼。
「怎麽哭成这样……」我抚着你的背，一下又一下，「到底怎麽了你……」
肩膀上的头激烈地晃动了几下，好像是在告诉我，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抬起左手顺着你的头发，想让你安心一点，「没事，你不讲也没关系。」
你还是没有答话，耳边只听得见你的哭泣声。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用我的手心规律地抚着你的背，像哄小孩一样；这似乎真的起了一些作用，虽然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但你的情绪终於稳定下来了。
你松开我，稍稍向後退了些，抹掉脸上的泪，看着我的双眼中布满血丝。
我们之间隔了段距离出来，你也平静下来後，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我还有些恍神，你就突然开口：「忻忻……」
哭了太久，你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了，「吓你一跳吧，对不起……」
「你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一听到那三个字，我没能控制住自己，忍不住低吼出这麽一句话。
你怔了一下，显得无助而迷茫，喃喃问着：「为什麽？」
别再这样了，这不是你该有的样子──我这麽想，可我说不出口。
你明明该是那个强势而自我，自信到有点狂妄，什麽也无所谓的陈念薇才对，不要让我再燃起一丝丝希望、不要再让我以为自己对你而言特别、不要再在我面前展示你的脆弱，不要对我低声下气让我以为你有多需要我……不要再让我心疼了，不要让我这麽舍不得你了……
「……你不要说就是了。」
我觉得好累、想不到个说词，我只是这麽说。
以为我们之间又会陷入一片沉默，可没想到你却突然说：「我妈火化了。」
还没有心理准备，我愣愣地回应：「这麽快？不用什麽仪式吗？」
「前天的事。她之前就交代我，什麽都别管直接火化就好。」你忽然笑了一下，这笑脸却比哭还难看，你接着说：「反正我妈只有我一个家人而已，连朋友都没有。」
沉默，看着你涣散的双眼，我不知道该给什麽反应。
「忻忻。」你轻轻叫了我一下，不等我回答就接着说：「我现在是孤儿了。」
讲完这话，你又开始流泪。
我想开口安慰你：「你不──」
「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打断我，「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你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刚被洒上阳光的柏油路上。听着你又一次用垦求的语气，我几乎要忍不住对你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但我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不再看你，逼自己不能心软。
「我没有不理你。」
「可是你那天挂我电话後就没有再打来了，你就是不想理我了……」
你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似的，满腹委屈地这麽说，而我心头一震。
我没想过你竟然会发现我那天挂电话的举动，更没想过，你竟能发觉我那小小的动作代表着什麽。
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又一次泪流满面的你，还愣着，不知道该回什麽才好，你却又抛下一句让我更震撼的话语：「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跟他分手了，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傻了好一会儿，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竟会为了我而做了这个决定；尽管难以相信，我却也很清楚，你不是会扯这种谎的人……回过神後，看着依旧在抽泣的你，我再一次地抱着你轻柔安抚。
直到你冷静下来，我才敢开口和你确认：「你……真的跟你男朋友分手了？」
「嗯。」你点点头，尽管已经不再流泪了，双眼依旧无神。
不晓得为什麽，知道这个事实，我明明该高兴的，心头却只有不安的感受……
一时之间失去了把你推得远远的理由，有些无所适从，看着你冷得微微颤抖的模样，我叹了口气，握住你的手腕：「我们先上去坐吧，不要站在这了。」
你没应声，只是任由我带着你移动。我瞄了一眼你的双手，还真的，那枚银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间还早，我把你带进房间之後，关上门，疲惫感就席卷而来。我这才想起来，我本来是正准备好好补眠的，却被你给折腾成这样。
「念薇，」我看着坐在床边发愣的你，「我可不可以睡一下？」
你没有回答我，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没听到我的话，你只是盯着那个小行李箱。
「你拿了行李箱。」你突然这麽说。
那不算是个问句，但我还是回答了：「语悠她出国去过新年了，我要回家住个几天。」
你抿了抿唇，「我可以去吗？」
「……你要来我家过新年？」我傻了一下。
「我不想一个人。」你说，看着我的双眼依然红通通，好似受伤的小白兔。
我只犹豫了一下，看着你那失神的模样，还是妥协了，「我打给他们说一下。」
带上手机，我走进房内的浴室，有些紧张地和妈妈报备，等一下我要带你过去。出乎我意料的，她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只是平静地回了声为什麽。
我讲了阿姨的事之後，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会帮你跟他们说一声，你就带她来吧。」
讲完电话出来以後，看见的仍是你坐在床边，放空着不知在想些什麽的画面。我在你旁边坐下，有些担心地询问：「念薇，你还好吗？」
「嗯？」
「你看起来……」你看起来很糟糕。我考虑了下，换了个说法，「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还好。」你点点头，「你刚刚说你想睡觉。」
我躺上床钻进被子里，「嗯，我好困，想先睡一下。你呢？要不要也休息一下？」
「……嗯。」你想了一下後，躺到我的旁边。
调了下闹钟，虽然很久没和你共枕而眠，我也无心顾虑这一点了，真的太累了，一下子就睡着了。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感觉身体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酸痛，下午两点，尽管房间没有开灯，阳光还是明亮得很，双眼一时之间睁不太开。晃了晃头，意识还有些模糊，我习惯性地翻覆着，转过身，就看到你直直盯着我。虽然你的眼睛因为红肿而有些缩小，我还是被这个画面给吓了一跳。
我倒抽一口气，「你、你都没睡吗？」
「睡一下就醒了，睡不太着。」你缓慢地眨了下仍遍布血丝的眼睛，「这几天都这样。」
心疼的感受一瞬间又涌了上来──原来，自己在跟你赌气的这几天，你都这样痛苦地失眠着。
「……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我转移话题，坐起身，趁机抹掉眼角才刚泛起的泪珠。
你没应声，只是跟着站了起来，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披上。
现在的你已经够脆弱了，我应该坚强一点，才能够陪你慢慢好起来。
这麽想着，我勾住你的手臂，对你撑起笑容，努力用轻快的语气对你说：「我们走吧。」
除夕夜，年夜饭。
我不晓得妈妈是怎麽跟全家人讲的，但至少、表面上看来，大家很欢迎你。姐姐和弟弟是贴心的，这我不意外，可没想到，连爸爸都很亲切地和你打招呼，我很感动；而你跟在我身旁，十分努力地挤出友好的微笑，虽然你的眼中并没有笑意。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里不甚吸引人的节目。等了好一会儿，菜才全部上桌，一家人聚到餐桌旁随意闲聊着，我却没办法觉得轻松自在，眼神时不时飘到你身上。你坐在我的左侧，低着头，一口一口缓慢而安静地用餐，显得格格不入；似乎没什麽食慾，你只吃了一点点就放下碗筷发起呆来。我原以为，你坐了一会儿以後，会因为太过尴尬而先离开餐桌，可你没有。
这团圆饭菜色丰盛，大家的嘴闲不下来，吃着聊着，一个小时多就这麽过去了。
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都吃饱了，我正想开口说「我进房间一下」，想带你脱离这环境，妈妈却在这时候对着我说：「宝贝，你陪我去厨房洗碗好吗？」
我瞄了你一眼，你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我。
我叹了口气，算了，洗碗只是一下子的事情而已，「好啦。」
认命而听话地把餐盘带进厨房，摆进洗碗槽，才刚打开水龙头，就听见妈妈的耳语。
「宝贝，我想跟你说件事。」
「啊？怎麽了？」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她找我进厨房是有特殊用意的。
「你……你朋友……」她停顿了一下，「看起来怪怪的。」
我跟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和你对上眼──愣了一下，我赶紧移开目光。看着妈妈忧心忡忡的模样，我感觉自己心里头有点不舒坦，却不知道这股不悦是为了什麽。
我只是为你打抱不平：「她妈妈才刚离开，她当然会很难过啊，哪里怪了？」
「宝贝，」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对她这个人有意见，你别这样。」
「……对不起。」我这才发现我的语气太过激动了。
「我只是觉得，她整个人感觉真的就是怪怪的……或许真的打击太大了吧……」妈妈无奈地笑了，「就当是我想太多了。」
我点点头，胸口充满难以排解的闷气，让人有些烦躁。我没有回答妈妈，只是装作很专注在手上的清洁工作的样子，很快地把它们处理好。
然後我看向你，不晓得该觉得意外，或是理所当然地发现，你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我。
将餐具摆进烘乾机，我把双手擦乾之後，走到你旁边问了句：「陪我回房间吗？」
「嗯。」你站了起来，跟着我进了房间。
锁上房门，我打开行李箱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偷看着坐在床沿发愣的你。压抑着心头那股强烈的不安，我故作漫不经心地抛出一个问句：「你等等在我房间里休息一下，我去大厅陪我爸妈好吗？」
用余光观察着你的反应，只见你低下头，咬着下唇，不回答。
看着你空洞的眼神，和脸上那似乎在忍耐着什麽的表情，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走了过去，我在你面前蹲了下来，抬起头正对着你，尽可能地笑得温柔：「你是不是希望我在房间陪你？」
你依然咬着下唇，没有回话，只是闷哼了声，像是在肯定我的说法；而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一把搂住你，将你的头按在我的胸口上。
「我会陪你的。」我轻抚着你的後脑勺，「我答应你，我不会离开你。」
「骗人……」你的声音很细小，「你们都骗人，都丢下我，然後不理我了……」
我听着你近乎喃喃自语，像孩子一样无助的话，不解地问：「你是说阿姨吗？」
可你没有再回我话了，只是又一次，狠狠哭了起来；泪水浸湿了胸口上方那块布，滴滴点点透了进来，冰冷得让人心伤。而我一边安抚着你，一边失神地听着你的哭得那般撕心裂肺的声音，终於明白，刚才面对妈妈对着我指出你的不对劲时，我为什麽那麽不高兴了。
根本不用别人说，你的异常我怎麽可能不晓得，我早就隐约感受到了，不是吗？我只是，不想去面对这一点。不愿承认，也没勇气去认真探讨，你似乎伤心过了头，程度远远超过丧亲之痛，好似弄丢了魂魄，所有话语和作为，完全变了个样子，根本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
到底发生什麽事了？怎麽会这样？我该怎麽办才好？我帮得了你吗……坐立难安，却又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