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點石成心 — 拾肆、莫聽穿林打葉聲(上)

正文 點石成心 — 拾肆、莫聽穿林打葉聲(上)

做了这等踰矩的事,石更是仓皇逃离了向家,可回了家也是难以纾解那股罪恶感,总觉得犯了天底下最十恶不赦的罪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一家子。

但日子要过,工要照上,他依旧准时出现在坊里,除了向家人来跟他说话时眼神总会飘移不止。

尤其越到了晌午尉迟不盼该来送饭的时间,他更是坐立不安了,虽仍是低着头假装忙着手上的活,却是暗地里偷偷地牵引脸部线条。

该咧嘴吗⋯不行不行,万一盼儿觉得他做了这等事还嘻皮笑脸,忝不知耻可就不好!

还是微微的笑呢⋯不好不好,若是盼儿觉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怎麽办!

或是把嘴抿起来,点头示意就好⋯不成不成,他不笑就是一副凶神恶煞的脸,他可不想让盼儿以为他在摆脸色。

他兀自纠结着,门外已响起她的声音。

「大娘,您在坊外打转,可是有什麽活儿要托咱们坊里做吗?」

回应她的是一道略显局促的女音,「不不,我⋯我找人。你们坊里头⋯可有个叫孙川的师傅?」

这名字让石更後脑好不容易止下的疼痛又开始了,不自觉捏紧了手上的凿刀,凛住了气息听两人对话。

尉迟不盼声音是显然地诧异,「没呢!咱们坊里没有姓孙的师傅,大娘您是不是找错了地方?巷头还有一间木坊,您可以上那儿问问。」

「不不不,我上那儿去问过了,他们说那个⋯那个得了木雕赛首奖的师傅就在你们这里,现在大伙喊他什麽⋯石⋯石更?」

「石更哥?」尉迟不盼更意外了,可是依旧客客气气,「大娘,石更哥确实是咱们这里的师傅,您里边请吧?」

听见这对话的不只石更,坊里的其他人也都听见了,目光朝石更投去,全都吓了一跳。

「石更,你没事吧?脸怎麽这麽白?」

石更没有理会他们的关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额际的冷汗连连滴落在襟上,晕成一块块深渍。

他抢在她们进门之前大步横行,硬生生将来人拦在外头。

尉迟不盼倒是没想到他那麽快就出来了,眨了眨眼,「石更哥,有个大娘要找⋯」

但她话没能说完,就教身旁妇人的哭声截断。

「阿川!真的是我儿阿川!」

她被妇人一下哭懵了,张嘴看了看妇人,又看了看石更。

石更面上没什麽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线,用一种戒备的目光看着涕泗横流的妇人。

妇人不知是不是泪眼迷蒙,一点儿也没在意他疏离神色,只顾痛哭,「阿川,我是娘啊!你不记得娘了吗?」

⋯他哪有什麽娘?

颠沛流离的那些年,他不知道在鬼门关前绕了几次,所幸他命硬,每每都还能拖着一条烂命爬回人间,所以那时年幼的尉迟不盼胡乱让他姓了石,他也没什麽意见,真把自己当成石头里蹦出来的孩子,再无任何亲人。

所以几乎是下意识的,石更一听见那个字眼就摇头。

「阿川!你都忘了吗?」妇人泪落得更凶,「阿川,你都不知道你走丢那时娘都要哭瞎了眼,你可是娘的眼珠子、娘的心头肉啊!还好老天有眼,把你还了回来⋯」

石更微微瞠目,用一种惊奇而荒诞的眼光看着妇人,不敢置信自己所闻。

「阿川,你别怨娘,娘不是没找过你,而是没法子呀!」妇人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探手去拉他的袖,「你走失後没几年,家里就让一场洪水冲垮了,你爹不知去向、你弟弟又是个福薄的,一场重病没能熬过来⋯娘只剩你这个依靠啊!你还不认娘,岂不是让娘去死吗?」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只怕是仗着他那时年幼,不会记得过往才随口编诌,偏偏这件事於他留下了莫大的心伤,甚而昨夜才镂骨铭心的复习过了一场,他又怎麽会忘?

他极为努力才压抑下眼角那一点嘲讽,一把抢回了自己的袖,甚而退了几步。

「阿川,你真不肯认娘?」妇人为他这疏离举止捶胸顿足,「娘这些年拖着一口气没死,就是挂念着你⋯而今知你过得好,娘也没什麽遗憾,就让我以死赎罪吧⋯」

她口里嚷嚷着,还真俯身朝墙上撞了过去,让尉迟不盼急了,连忙拦住了她,「大娘,您别激动。这⋯这事突然,我⋯我们还是进去好好说吧⋯」

她本意是要打圆场,谁知石更却沈默的横着身子在门口,半点不退,就这麽僵直着背脊,以一种固执而防备的姿态挡在唯一的入口。

他不要她踏入天工坊!不要她进到他的世界里头来!哪怕只有一角都不要!

尉迟不盼哪里知道他心底的想法,劝慰着觅死寻活的妇人,他又如此顽固,忍不住就扬声嗔了他一句,「石更哥!」

她对他摇了摇头,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提醒着他大街上人来人往,万一把事情闹大了就不好。

石更是没想过这一层,呼吸一滞,两相权衡之下最後做了另一种选择──

他用力拽过妇人,大步流星的往大街的另一头而去。

尉迟不盼和妇人皆是没料到他这举动,一个愣了,另一个喜了。

「阿川,你可愿意认娘了?」妇人破涕为笑,「娘就知道,你这孩子打小就爱粘着娘呢,就算分开这麽久了,那份感情总还在的,是不?」

「那天娘在街上还当自己眼花了呢,你个头都长这麽高了,那双眼都没变,从小人家就说你眼睛像我,可不是吗?我就是靠这个认出来的⋯」

妇人亲热地套着关系,一路上叨叨絮絮的念着许多往事,可石更连头都不回,紧紧扣着她的腕前行,一直到远远地离了闹区,才止下脚步,只手在怀里掏着。

「娘还记得你小时候就手巧,才几岁而已就能帮着你爹编竹篮挣钱⋯」妇人还回忆着过往,石更却不想再听,一股脑将身上所有的银钱全塞进她手里,让她不解,「阿川?」

石更仍是不应,只是翻出了所有的口袋给她看里头已空无一物。

这举动让妇人胀红了脸,「阿川!你当我是和你乞讨?」

⋯不是吗?

她昨日才见到他,今日就眼巴巴地凑了上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石更没吭声,就这麽静静看她。

妇人一时就噎着了,默了会又哇一声哭了起来,「老天爷啊!我真命苦!你怎麽就心这麽狠这样对我呢?当初不如就让我和我家那口子一块溺死算了,留我在这世上苟活,连亲生儿子都这样糟蹋我⋯我还是死了算了哟⋯」

她这把戏他打小还没真少看,只是那时总会心疼自己娘亲辛苦,而今看来,不过就是一场闹剧。

他也不想再搅和进去,索性就留她一人唱独角戏,自顾自的迈步离开,任凭妇人在她身後气得直跳脚。

「阿川!你给我回来!你当真不要娘了是不是?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孽子,如今自己过上好日子了,就不管亲娘的死活了是吗?」

他对那些咒骂充耳不闻,只是木着一张脸闷头直行,才要抬脚跨入坊里,就因闹哄哄的一片吵嚷顿住了动作。

「你们说那妇人究竟是不是石更的亲娘?你们看他喊石更喊得可亲热了⋯不像作假!再说了,石更的神情也不大对劲,像是真识得那女人似的?」

「我看不可能,我还记得石更刚被带回向家那时也才十来岁,之前还不知道流浪了多久呢,说不准根本不记得!我看那女人不过是看石更出名了,想藉机攀亲带故。」

「这事难说⋯说不定如那个妇人说的,石更是因为她迟迟不来找自己而恼上了!不过那妇人说得倒也可怜,石更若真的还记得却不认他娘,未免也太铁石心肠!」

众人意见分歧,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争执,让石更默默地垂下了眼,握紧了拳。

他不是铁石心肠!他是因为⋯是因为⋯

「好了好了,大家别说了,叫石更哥听见了多难受!」最後那些争辩都被尉迟不盼止下了,扁扁的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我去看看石更哥回来了没⋯」

他听见这话,仓皇想躲却来不及了,就这麽和走出来的她打了照面。

「石更哥⋯」她这一声唤出口,坊里就一下静了下来。

石更自己也是万般尴尬,舔了舔唇,勉强咧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垂着头踩着一地诡谲坐到桌前默默扒起饭来。

他是极力不想让这件事影响自己半点,是故尉迟不盼收拾一桌狼藉後他仍是伸手接过了提篮。

「石更哥,我看⋯」尉迟不盼是欲言又止,她娘却打了岔,「今日剩菜比较多,还是让石更跑这一趟吧。」

「啊⋯可是⋯」尉迟不盼愣了愣,还是默下了,「嗯。」

谁知她娘让他陪着去还了碗盘,竟道,「石更,下午你就不用回坊里了。」

⋯⋯?

石更大惊,无措的搓着手,可怜兮兮的看她娘。

「没事,不过是让你回家收拾点东西,这阵子先回来向家住一阵吧。」

石更才想摇头,她娘又接了下话,「石更,你要真是打发走了那妇人是最好,可要她再来呢,你要如何?真把她供起来养着?还是拿扫帚把她打出去?」

这话让石更眉眼更垮,静了好半晌,无奈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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