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意识重返现实,她缓缓睁眸,第一眼见着的是陌生的素白纱帐,转头环视了一圈,这才想起自己被抓来当了人质,而此时正置身在大军驻紮的某座帐营里。
她自纱帐内起身走到圆桌旁倒了杯水,脚步还有些踉跄,身子略感虚软无力,想来是她那日在洞内浑身湿透的过了一夜,纵有火堆取暖仍是不慎染上了轻微的风寒,才会在方才疲倦的小睡了一会儿。
待乾燥的口里终於有些润泽,她垂眸望着木桌上一道道被放凉了的菜肴,幽幽的想着:虽然她现下被关在这帐营里,哪都去不了,但身为人质,其实南绍风是非常善待她的,不但挑了个宽敞暖和的帐营给她,三餐的膳食也都准时送上,只是现下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尤其在她知晓他的真正身分之後。
南绍风,她前世的青梅竹马与相交多年的知己啊……没想到在她藉着她人之身重返人世之後,居然还有机会能和他见上一面。本来和故人久违重逢该是件开心的事,但现下这情景,却让她的心头倍感沉重。
那日在山洞里,即便他不愿吐露自己真正的心声,她却能从他的神色里看出那深刻入骨的恨意……直到她被带到这隐身於树林的军营里,看到那显然秘密精练多时的浩大兵马,她才渐渐明白,原来他这麽多年来一直抱着丧国之痛,甚至忍辱负重的默默等待时机,准备一举兴兵收复汴梁国的山河国土。
仔细想想,南绍风身为汴梁国宰相之子,心怀家国之恨也是自然,就怪她两番入世都是为了龙玄夜而来,一心只牵绊着她的前世夫婿,却疏忽了这必然的因果,才造成了现在这难以挽回的局面。
宫雪初神色忧伤的轻轻叹息,一道嗓音突地划破宁静,打断了她的思绪。
「上官姑娘,打扰了。」
宫雪初闻声望去,来者有着一张出色的深邃面孔,星眸朗目,气宇轩昂……是啊,现下这张脸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那麽先前他的样子,是易容吗?
见她征征的看着他,南绍风不以为意的续道「怎麽桌上的菜都没动?是不合你的胃口,还是想表明自己不愿当人质的心志?」
闻言,宫雪初苦笑道「若是後者,南少主可会好心放了小女?」
「你认得出我是谁?」他挑眉,有些惊讶。
「声音是一样的。」她平静答道。
「你果然不同於一般女子。」南绍风微微一笑,又接回了先前的话题「就算你不甘沦为人质,还是多少吃一些,以免宣明心志不成反倒苦了自己。」
「小女自会斟酌,多谢少主。」
见她平淡的回覆着,南绍风并不乐见她对他如此疏离的模样,但还是压下心底的异样情绪,将手中提着的东西置於木桌上,让宫雪初的视线被引了过去。
桌上摆着的,是个用汴梁国特有的桦木上蜡所制成的灯座,灯座的周身还刻有一只只蝙蝠,象徵着福寿圆满之意。
「百福灯……」
宫雪初脱口而出的字句让南绍风异然的望着她,讶道「原来你知道这是什麽。」
「啊……是,小女向来很喜欢异国的文物,也爱阅读市集里流通的各国书册,所以才略懂一些。」宫雪初保守的回道。
「也是,你连风玉都知晓,听说过这个百福灯也不是什麽大事。」南绍风接受了这个答案,续问「那你可知这百福灯的作用?」
「这个……我记得,好像是为了祈求平安吧。」
「不错,在我们汴梁国的风俗里,年节期间,是一定要点这个百福灯的,只要点了,天上的神明就会保佑汴梁国百姓一整年的安顺。」
年节期间……经他一提,她也才恍然想到今日是除夕啊……
「虽然你并非我汴梁国百姓,但既然你人在此处,就随了我们的风俗,将这个灯给点了吧。」边说着,他将灯交予她的手上。
见状,她微微扬起嘴角,接着用木桌上的烛火将灯给点着了,注视着蕊心亮起的火焰,她的思绪也不禁飘到了远方。
遥想过去,每到年节时分,她也会依着汴梁国的习俗点灯祈福,虽然身边陪着她的那个男人并不相信点灯的效用,但为了她,他还是会耐心的陪着她点燃一盏盏的灯火,一同守夜到天明……
南绍风沉默地注视着她略带悲伤的神色,心底异样的情绪又开始蔓延。
其实稍早前,当他看到寒彻浑身是血的返回军营,并带着龙玄夜的口信给他之後,第一件事情是想着该如何利用上官容来进行他的复国大计,然而当他来到她的面前,真正在意的却是她的心思。
「年节时分不在亲人的身旁,你应该很不好受吧。」
南绍风的话让宫雪初回神,放下灯座後轻声回道「是不太好受,但还是谢谢南少主特地送来这一盏灯。」
「上官姑娘毋须言谢,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
「南少主打算将小女囚禁到何时?」
听见她的提问,南绍风没有立即回应,反倒丢回了一个问题,「先告诉我你和龙玄夜之间的关系,也许我就会回答你。」
「少主为何如此执着於小女和九王爷之间的关系?」
「他对你的特别,很不一般,我想知道原因。」
面对着他探询的目光,她仍平静的回道「王爷做事向来随心所至,兴许只是觉得小女侨扮成男子之身在外行走,和一般严守教条的女子不同,一时新鲜吧。」
「你这话说得倒轻巧,但我总觉得,你是刻意在隐瞒些什麽。」
「少主若不信小女,小女说再多也是一样的。」
「好吧,就算是如此,那你呢,你是如何看待他的?以一个平民而言,难道你不畏惧他拥有的权势吗?还是你,别有所图?」
「我……我不图什麽,只希望能安顺度日罢了。」
「是吗,可惜只要和他牵连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安身立命的。」
宫雪初注视着眼前那双充满恨意的黑眸,语带忧伤的问「南少主和九王爷之间的恩怨,难道真不能化解吗?」
闻言,他冷笑一声,「化解?此生绝无可能!让你知道也无妨,我和他之间除了有家国之仇,更有夺妻之痛,如此深仇大恨,如何能解?」
「夺妻之痛……」听见这四个字让她身子微微一震,心头彷佛遭人重重一击。
南绍风没察觉到她瞬变的神色,愤恨的宣泄心底的苦痛,「没错,龙玄夜夺走了和我有婚约的女子,在这世上,她是我最珍惜也最心爱的人,却在国破之时被强行带去中原,最後魂断异乡,连屍身也无法归乡安葬,下场何其悲凉……」每回想到那情景,他就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更加痛恨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这些年我总想着,倘若当年不曾发生过那些事,今日,她就是我南绍风的妻子。我曾答应过她,此生会守护在她身边,让她尽情的去完成她的志向,怎知还来不及遵守诺言,她就已经……在那之後,我就对天发誓,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她的屍骨带回汴梁国,让她魂有所归,不再飘荡於世。」
耳边听南绍风娓娓道来这些年的煎熬与痛苦,宫雪初愕然的白着一张脸,温热的泪渐渐模糊了视线。
这麽多年来,她一直将南绍风视为知音,从来不知道他对她的情感竟是如此深刻……本以为退了风玉,也就了结了她与他这段未竟之缘,没想到他始终未曾放下过去,执念至此。
南绍风抬眼,不其然的看见她泛着水光的瞳眸,心念一动,忍不住伸手想抚上她的脸庞,却见她大步退开,别过了视线,而此时他也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之举,连忙收手,镇定的开口道「这些事我从来不曾和人说过,不知道为什麽在上官姑娘面前却能侃侃而谈,想来,或许我仍将你当成是那个京城里的上官容,爽朗又直率的性子,这第一印象很难抹灭。」
闻言,宫雪初心头发软,轻声回道「既然如此,南少主就继续将我当成上官容吧,少主在我的心里,也仍是当日的冯大哥。」
「此话当真?你无端的被我带来这里成了人质,难道不怕我吗?」
「一个会特地将百福灯带来给他人祈福的人,心地也是好的,小女为何要怕?」
「你还真是一个性子很奇特的姑娘,倘若我们不是在这样的情境相遇,也许……」
「也许能结为真正的莫逆之交。」她替他接下了未竟之语,明灿的眸间带着一抹令他感到莫名熟悉的神色。
南绍风怔怔地注视她,恍然间,眼前清秀的面容竟渐渐地与他思念至极的人儿重叠,合而为一。
雪初……当他的心底浮现出这个名子,先前许多异样的感受也串连了起来。比起先前他特地训练的莫雪儿,眼前这个女子竟然更有宫雪初的神韵,难道,这就是龙玄夜对她另眼相待的原因吗?而这其中,是否有什麽他所不知道的秘密存在?
「南少主?怎麽了?」见他的神色有异,她开口问道。
「不知道为什麽,我总觉得,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她淡然一笑。
连笑起来的样子,都和雪初如此相似……一种莫名的直觉在南绍风的心底逐渐扩散,他注视着她,缓缓问道「你可还记得,上回我曾问你,是否愿意为我所用?」
「记得。」
「别担心,我不会再用相同的问题为难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今後,就算我两的立场不同,我也绝不会伤害你,所以,希望你也可以试着信任我,别把我当外人看待。」
闻言,宫雪初暖心的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我这话是真心的,你可别以为这又是计谋的一部份。」
「嗯,我相信南少主。」
她雅然一笑,那眉宇间的清妍气韵让他又是一顿,好半晌才敛起心神道「时候不早了,我便不再打扰,上官姑娘也早些休息吧,失陪。」
语毕,南绍风缓步出了营帐,回眸凝视了半晌,而後,面色沉凝的再次朝寒彻所在的营帐跨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