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上站满了被押上车的人群,冬夜里的冷风是刺骨的寒,甚至一直钻进人的骨髓里。
然而这份寒冷对我并不陌生,儿时在鹤岗,乳母菊乃总会温柔的怀抱着我,后来去了日本,我则学会了和宗一互相依偎的温暖。
现如今,为我所抵挡寒风的,竟然是安藤恭弥。
人生和命运,似乎总是捉弄着红尘俗世中的男男女女。
我悄然转过了头,不想去看他的表情。
安藤却不容许一般,捏着我的下巴,将我转了回来。
我向上看了一眼。
啊,果然,还是这样的笑容,永远的让人琢磨不透。
“雪穗。”他突然用这个禁忌一般的名字低唤我。“你,仍旧在想着宗一君。”
我不想谈如此沉重的话题,于是拒绝回答。
“但是,这却并不让人讨厌呢。”他仿佛自言自语。“因为,对爱执着的你,才是我认识那个小表妹。”
这样成熟的回答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对着那张完美笑容的俊美容颜,我只能泄气地蹲下身。却不想不意间踩到了卡车上的其他人。
我忙不迭道歉。
“是顾小姐吧,顾小姐么?”
我回过头。却原来是陆家一行人,月前我在仲间世街帮助过一个迷路的中国小男孩陆家宝回家,陆家不胜感激,曾多次邀请我去做客。我因此而和陆家人有了些交情,如今竟在此时此地此刻这般偶逢,彼此不由得惊讶万分。
“啊,是......陆夫人么。”
陆夫人已有五十岁,但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保养得极好,因为娘家是金陵人氏,说起满洲国官话和方言一律不堪,因而对我略别扭的中文不太上心。
我打量了她的四周,发现除却她和她的次子外,并无其他陆家人。
“顾小姐。”陆夫人拉过我的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安藤恭弥。“你刚才......是在和那个日本人说话么?”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抽出手。“啊,是这样,这位安藤先生并不是坏人,他是——呃,是我曾经的同事。”
“原来如此,顾小姐说自己是从黑龙江来的,想来那里的日本人也很多。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如果可以的话,不知道能否一会到宪兵队后请你的这位日本同事帮我们说说话。我家老二家成并不是可疑人士,他是奉天省第十二国民高等学校毕业的,被分配在满映做放映员,瞧,这还有他的工作证呢!”
我转过头,看了眼陆家成,二十出头的模样,一脸的学生气,刚才上车的时候见了日本宪兵也会礼貌的鞠躬。
于是,我安慰道:“好的,这件事我一定会办。请您不要担心。”
陆夫人忙不迭朝我道谢,引来身旁其他人的侧目。
卡车一路驶出奥町通,直到中山区明泽街76号日本大连宪兵队本部停罢。
安藤挤到我的身边,我细声对他转达了陆夫人的话。
他深深瞅了我一眼。“这种时候还是多担心自己,你总是对他人太真诚。”
我不解。“待人真诚有什么不对?”
安藤并没有回答我。
人们被带进宪兵队接待室大厅,挨个儿被叫进去询话。
日本人做事极认真,一份存档文件至少要复印三份,因此连询问也是无懈可击到详细的令人抓狂。
安藤在申请了一通电话后,便沉默地站在我身边。
不多时后,我们便被单独带进一个办公间。接待我们的文员甚至端来热茶。我却没有喝茶的心思,不断地询问安藤何时能够离开。
他点燃一支烟,转头细声对我说:“睡一觉吧,相信我。”
于是我在军绿色弹簧沙发侧躺下,双手枕在头下,直直地瞪着安藤恭弥。
他伸出手盖住我的眼睛。
“吉祥,别这么瞅着我。”
“为什么?”
“因为我会很在意。”
大抵是因为安藤的手掌很温暖,我很快地睡着了。
凌晨时分被推醒,我被告之可以回家了。揉着眼睛起身,忍不住打了个颤。
安藤的身边站着西本藏介少佐,我朝他行礼。
“让您受惊了,佐藤小姐。”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在西本这里我还用着佐藤熏这个假名字。
安藤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许露馅。
离开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陆家人,但是安藤却对我说不必担心。
第二日,我特地致电陆府询问平安。
陆夫人很感激,问了我地址想要上门道谢。我吓了一跳,忙不迭用借口推拒,但因为对方盛情难却,最终我受到了陆府一起过年的邀请。
去中国人家过年是第一次,我感到很兴奋,专门询问了安藤该带什么礼物。
安藤对此也毫无研究,最终还是问了医院的同事后,才决定了一瓶好酒。
酒是上等洋酒,ChateauTourdeMons1935。
决定好礼物后,我对安藤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他只是笑着摇头:“不太合适,而且我除夕要值班,正好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他的考虑以及没说出的话语,我明白。
并不是所有中国人都能对异邦人友好,即使对着你微笑,也是因为各种无奈的原因。
我和安藤都在本能的逃避着这个陌生而混乱的世道。
因而越发小心翼翼。
于是在中国传统农历除夕夜,我独身来到了陆府。
开门的佣人刘妈看打扮长相显然也是位南方人,热情地接待了我。
陆家宝小朋友穿着新衣服蹦蹦跳跳地牵着我的手,讨要糖吃。
我掏出早准备好的巧克力放到他的手里,换来一记香吻。
陆太太穿着鲜艳的夕阳红色绸布旗袍,婀娜多姿的模样全然不像三个孩子的母亲。据说江南的女子多会驻颜,看来的确所言不虚。
“顾小姐能来赏光,真是我们陆府的荣幸,上次多亏了你的帮忙,否则我和老二哪能这么顺利的被放回来。”
“哪里,您和贵府的公子都是好人,只要是无辜的良民,我相信宪兵队绝对不会冤枉对方的。”
然而,我的话却换来陆府一家人的诡异沉默。
面对那一双双写满复杂的眼睛,我愣住了。
窗外倏地响起一连串的爆竹声响,轰隆隆的仿佛打雷。
僵持的气氛被倏地打断,陆太太圆场道:“也莫怪顾小姐这么说,我看你年轻,黑龙江又是早早就沦陷的,听说那里施行的日本化很彻底,不仅要说日语还要完全洗脑。你和小日本走得很近吧,对了,上次那个日本男人,虽然看起来仪表不错,但是鬼子毕竟是鬼子,我真是不忍心你陷下去——”
“妈!”陆府的二公子陆家成打断了陆太太。“大过年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怎么不能说了,一提到这些丧天良的小鬼子,我就想起你那早死的爹和咱家老大。”
说到这里,陆太太突然大哭不止,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得看着她在刘妈的搀扶下走上楼。
陆家宝因为年幼,仍旧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同母亲一样伤心的哭了起来。
我连忙把他哄好,抬起头,便看到陆家成一副心事匆匆的模样。
他仿佛注意到我的视线,立刻起身道:“真是让顾小姐见笑了,该开席了。我去安慰下母亲,实在对不起,每逢合家团圆的日子她都会这样心情不好,也难怪她,我家以前是个大家庭,如今却是凋零至此——”
虽然冒然询问他人的家事是件很失礼的事情,但我仍旧忍不住问道: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还不是那些事情,生逢这个乱世,又能有什么新鲜事呢。”陆家成苦笑,年轻的脸瞬间挂满了不符合年纪的沧桑:“家父是大学的教书先生,‘九一八’后东三省沦陷,当时家父因为在校内的一些‘不恰当’发言被伪军和日本兵带走,最终只送回来一颗人头......母亲和父亲一向恩爱,为了父亲甚至远嫁辽东,所受的刺激可以想象,幺弟家宝是遗腹子,险些无法出世。大哥也因国仇家恨而退学,参加了学生运动,最后上了山参加抗日团,至今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兄弟三个,他是最有抱负的,如若不是因为老母和幼弟,我真想和他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