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日上三杆,我仰着头,静静看着穿透窗玻璃的明亮日光,以及空气中漂浮的小尘埃。
然而转过头,却发现安藤已经不知踪影,在连续数声低唤仍是没有回应后,我只得挣扎着爬起床。
医院总是人满为患的,不远处的走廊传来看诊病人的熙攘声,我探出头观望了一番后,慢慢收回。
巡视了一圈医师专用休息室,发现床头有着安藤留下的小字条。我捻起只看了一眼便生气的撅起嘴。
身后传来门扉轻叩声,我怔了一下。
“请进。”
“早安。”
来者是昨日才相熟的小林,他礼貌的朝我打招呼。
我立刻回礼,伸手梳理零乱的长发,还未洗漱便被外人看到自己邋遢的模样还是第一次,实在是太失礼了。
“顾小姐,安藤医师刚才有个急诊,他嘱咐我来带你去吃饭,并会尽快赶回。”
我再次道谢。
不多时后,我整理好衣着,在小林的带领下穿过探诊大厅。
“医生真辛苦呢。”我忍不住道。
“是啊,这份职业就是这样,没日没夜责任重压力大,但是没有办法,医者父母心,谁让病患的生命更重要。”
我点头。
因为早已过了饭店,医院的食堂仅剩下几个日夜颠倒的医护人员在用餐。
小林用饭票打了一份简单标准的中式早餐。
一碗豆浆、三碟小菜以及数根油条。
“麻烦您了。”我朝他点头。
“顾小姐你太客气了,你是安藤医生的未婚妻,就是我的师母,我孝敬您是应该的,来,快趁热吃吧。”
我双掌合十。
“那么,我开动了。”
味道比我想象的要好,尤其是豆浆,很纯很香,还带着豆汁的润滑感。
“顾小姐,你可真是比日本人还像日本人。”
我忍不住差点一口豆浆喷出。
“啊,别误会,虽然我并不讨厌所有的日本人,但是起码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样子,总不该嫁给日本人,就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我抿了抿唇,半垂下头。
“十分抱歉。”
“看来顾小姐你的日文说的比中文要好,为什么还要做中国人呢?”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昨日还待人和善的小林,今天会突然变脸,是我做错了什么?
“林君,这位美人是谁啊?”
这时走过来一位面容严肃的医师,我朝他的胸牌看去,竟然是位外科主任。
只见小林起身恭敬行礼。
“柴崎主任,这位是安藤医师的未婚妻。”
“哦?”
我也起身行礼。
“您好,我叫做顾吉祥。”
柴崎主任听罢后,只是淡淡的挑起眉。
“支那女人?安藤那家伙究竟在想什么。”
自言自语说罢,便双手插进大褂外兜转身离开。
我很不安,如果柴崎医生是安藤的上司,会不会有所影响?
“他不是针对你。”小林如此道:“柴崎是针对所有中国人,只要是中国病患,他一律不接诊。”
“真过分。”这样也算是医生么?
“是啊,有像安藤医师般的君子,也有像柴崎那般的顽固之徒,真是搞不懂这些日本人。”
我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小林,不再搭话。
不多时后,我想小林询问了安藤所在的急诊室,拒绝了小林带路的要求,独个儿前去。
走廊外站着三两个宪兵队的人,皆是一脸深沉。
等了不多久,安藤便走了出来。
宪兵队的人将他围在了中心,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安藤看到我后,先是愣了下,又很快浮起一贯的笑容。
“久等了。”
我朝他摇头。
“再等一下,我们就出发。”
他的语气故作轻松,却只有我听得出他的疲惫。
坐车离开赤十字医院时,我将头侧靠在安藤的肩上。
“怎么了?生日要开心。”
“——死了对么?”我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刚才的病人。”
安藤一手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另一只却悄悄握紧了我。
我以为他很失望,不由得打气道:“你已经尽力了。”
“不。”安藤的回答却出人意料。“吉祥,我并没有尽全力挽救那个患者的生命。”
“为什么?”
“他......卷入了一些很危险复杂的事情。”
“是他告诉你的?”
安藤点头。“昨天的手术本来很成功,但清晨时并发症恶化,抢救时他曾短暂的苏醒,虽然无法说话,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在祈求我放手。”
“因为对于他来说,死亡是比活下去更好的选择。”
“是的。”安藤深吸口气。“吉祥,我看过无数个求生之人临死之际的眼睛,但是这一次,令人无法释怀。”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是啊,在这个混乱的世道,很多人无法选择如何生存,唯一能够做主的,也许唯有生死一事了。”
沉默了一路,我忍不住拉开车窗,海水的味道便冲鼻而来。
小路两侧是成排淳朴的农舍,院中零星栽种的樱花,不时探出墙头。
当第一片樱花林的色彩和着阳光映到脸上时,辞藻已显得苍白无力。
“真美。”我趴在车窗上,忍不住道。
下车后,我和安藤仿佛误入幻境的迷途者,在缤纷的落花中手拉手毫无头绪的奔驰着。
春风拂过我的面颊,如同柔软的亲吻。
直到疲惫不堪地躺在铺满花瓣的草地上,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抑或许,只是幸福的晕眩令我产生了错觉。
在樱林的深处,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但当我仔细看去,却只有无尽的樱树成排罗列。
“小的时候,父亲曾带着我和宗一去鹤岗的樱园赏樱,那时候我们两个趁着父亲喝醉,偷跑进林子里戏玩,最后迷了路。”
安藤没有任何回应,但是我知道他在静静的听。
“宗一背着我,我们两个在林子里一圈圈的走着,直到很多年后,我仍旧认为我们并没有走出那座绮美绚丽的名为命运的樱花园。”
“吉祥,现在牵着你的人,是我。”
“是啊,我是顾吉祥。”我闭上了眼睛。“‘浅野雪穗’早已死去。”
“不。”安藤坐起身,一字一句道:“顾吉祥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否认浅野雪穗。”
“怎么会不是呢?虽然我用着顾吉祥的名字,想要说着母亲祖国的语言,成为一个中国人,但是事实上,我还是更擅长日语,思维与习惯也与周遭的人格格不入。今天,我被称作‘支那人’,我无法辨认究竟内心是羞耻还是愤怒更多一些。一直以来,我与日本社会格格不入,如今却发现在满洲同样很难接纳我——我,究竟算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呢?”
“吉祥,你知道‘支那’这一词的来龙去脉么?”
我摇头。
“‘支那’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词语,最早为翻译古代印度佛经中的梵文而采用音译的方式。佛教和中文书籍传到东瀛后,官方认知到‘支那’一词,但是连续数百年的更朝换代,中国在日本有着太多的称呼:‘汉国’‘唐国’‘宋国’‘明国’‘清国’......直到甲午战争后,中日两国日渐敌对,尤其是1912年辛亥革命胜利,中华民国成立南京政府,但实际各地军阀混战各自为政,这片拥有广阔土地的国家始终没有一个真正的统称,所以日本政府官方明文规定:今后不论中国的国号如何变化,日本公私文均以‘支那’称呼中国。所以,称呼‘中国’为‘支那’本就没有任何歧义和污蔑的意思。只不过被一些种族主义份子别有用心的误解,成其为这时代激凸矛盾的代名词而已。我认为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感到对‘支那’一词感到毫无理智的自卑和愤慨。”
“为什么?”
“因为当我们面对敌人的无知,智慧是最好的武器;面对敌人的野蛮残暴,武力则是唯一的途径。”
我仔细深思后,否定了安藤恭弥。
“我认为你的想法并不完全正确。”
“哦?”
“只有自立自强,才能生存下去,也是打击敌人的最好方式。”
安藤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我被他注视的莫名其妙。
“我必须承认,顾小姐,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两个民族各自的优点,宽阔而慈爱的心胸,认真恪守自我的处事原则。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人,你都是有着成熟的人格,以及一颗聪慧而独立的内心的人。”
半晌后,我们终于相视而笑。
风再次吹起时,我们重拾心情继续赏樱。
“四月下旬是单层樱的天下,也就是最为日本人喜爱的一种樱花。而五月初至五月中下旬才是最好的樱花观赏期,五月的樱花是复瓣多层的,花形更加丰润,色彩更有层次。”
安藤拉着我来到了一处别致的小径。
他一一寻去,最终停到一株花前。
“这是什么花?”
我忍不住惊叹。
“她叫做星花玉兰。”
不同于北方常见的玉兰,它有18到20几片花瓣,似舒展的菊花丝,正面乳白色,背面中央有一条淡紫色的细纹。
“虽然是樱花园,但是这株‘星花玉兰’却是这里的万花之王。在园子里,这株玉兰开花最早,花开最美,堪称‘早春之秀’。从花蕾初绽到花瓣落尽,可历时一个月。大正九年——正是你出生那一年,她从日本本土栽种而来。虽身处异乡,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但却生长的十分茁壮茂盛,无论花开花谢,坚定的存活着——吉祥,就像你。”
我双手拥抱住这株绝世而独立的玉兰花,朝着安藤微笑道。
“美极了,不是么?”
这真是最特别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