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参天,盘根错综的垂藤似瀑般倾泻。
看那开枝散叶,翠绿盎然,其中,又突兀的绽放几朵紫花,於那沉稳的老树上,分外的婉媚动人。
树荫下,是四座各具神态的观音像:立身施无畏、横卧单托首、盘腿掩慈目、端坐禅定天。
蓝衣青年骑着金狮,停在观音像面前。青年的眉宇秀逸,但因连夜赶路,使他脸上略显疲态。
跨下坐骑,青年举步来到树荫里,就在他与那座横卧托首的观音像擦身而过时,观音像眉心的朱砂印,红光闪烁。
观音像那宁静的双目赫然睁开,托首的右臂松动,看似就要撑坐起身;青年察觉动静,手探向悬於腰间的白锦囊,取出透骨钉打入观音像的後颈,先发制人。青年又连射三钉,将另外三尊未有动静的观音像也牢牢钉住。
动弹不得!那来不及坐起的观音像,启唇发出男子的声音:「吾等奉南海圣主之命,看守千年树妖;你一介凡人,何故擅闯结界?」
「在下萧苇,并无意冒犯,只为取树汁而来。」青年说完,自锦囊中取出瓷瓶。
「那树汁有剧毒,你取之何用?」观音像的声音透出不安,只因树汁蕴含千年妖毒,若是流入人间,只怕引起生灵浩劫。
「放心,我取树汁,只为救人。」青年边说,已越过那层层蔓藤,来到主干之下。
其他的观音像,纷纷感应到青年强烈的意图,开始躁动的扭动身躯;但那深入颈项的透骨钉似乎不是凡物,封印了祂们的法力、剥夺了祂们的行动。
透骨钉上流窜着邪魔墨渍,慢慢自祂们的颈项扩散开来。
青年又自锦囊中取出匕首,往树干上轻轻一划……
随着树身流出绿脓汁液,尖锐的惊叫声乍然响起,那声声凄绝哀号,震碎了观音像额前的朱砂印,墨渍瞬间蔓延全身。
但那青年似乎不受影响,他有备而来,脖子上用朱线系着一枚金铃,那金铃微微晃动,清脆的铃声覆在青年的耳际,替他抵御了树妖的鬼哭神号。
青年用瓷瓶盛接那绿脓的汁液,那瓶身立即浮现妖光;青年又从锦囊中,拿出一个刻有咒符的乌木匣子,将瓷瓶纳入匣中,最後才将乌匣放回锦囊里。
那白锦囊看似不大,却能海纳百川,吞噬任何世间之物。
青年满意的回过身,才发现,四座观音像早已全身浊黑龟裂;四枚透骨钉已深嵌入髓,只剩钉头还露在外面。
青年眼下震惊,怎会……如此?这、不该如此啊!
交给他透骨钉的人告诉他,这钉上的毒咒要过半个时辰才会发作,这才一转眼的工夫,不该如此迅速……
罢了,看来大错已成,此番恶业他日後必当付出代价。
救人要紧,刻不容缓。
而他,无怨无悔。
★★★
当萧苇赶回家中时,妹妹萧菱早已奄奄一息。他将妹妹抱入怀中,向来柔若无骨的妹妹,此刻更是虚弱无力;就连妹妹身上的黄衫,也因感染主人的病气,而色彩凋零。
萧苇在慌乱中,连忙从腰间的白锦囊取出乌木匣子;然而,让他感到惊恐的是,无锁的乌匣却紧紧封闭,任由他怎样拨弄,都无法将其打开。
他一时情急,将乌匣往地上一摔,但乌匣只是弹向桌边,仍未损分毫。
萧苇气愤的欲取斧破匣,但妹妹孱弱的手将他拉住。「哥,哪也别去,陪着我……」
妹妹的目光已浑浊殆尽,那曾是如此的灿亮动人。
「菱儿……」萧苇喊着妹妹的名,却留不住她逐渐流失的生命。
「哥……我、我想……见阿若……」妹妹喃喃道,气若游丝;那曾如黄莺般的嗓音……
阿若?
哀恸的萧苇不解其人,但他试着回应妹妹,维持她的神智。「阿若是谁?」
「阿若……是我在云水寺遇到的一个男人……」妹妹这话说得清晰,但萧苇的眼泪却瞬间落下,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哥,你别哭,我觉得这样很好;你再也不用为我操心,可以专心研究你的机关术……这些年,是我耽误了你,对不起。」
萧苇将妹妹抱得更紧了。他深爱着妹妹,是那种比兄妹之情还要深刻的眷恋;但他,却从来未曾向妹妹提起。
是了,都怪自己,没早点让妹妹知晓他的心意;也难怪妹妹一听闻云水寺求姻缘最是灵验,便瞒着他独自上山。
云水寺……
萧苇想起来了,妹妹那日从云水寺归来,隔天就发病了!
妹妹的病,来得急、发得奇,大夫们纷纷束手;直到那人……
「哥,我想再去一回云水寺。阿若说了,他会一直在那等我,一直一直……你不知道,他那一身玄衣,还有俊美的模样,可……好看了……」
妹妹说完,脸蛋深深的埋进了萧苇的怀里,枯瘦的手松开了,但萧苇仍是紧握不放,却止不住颤抖;他将脸高高的仰起,不愿再让眼泪落在妹妹的脸上。
但沉痛纠结的心,似乎唯有停止跳动,才能终止那无尽的悲伤。
男人的眼泪其实很好理解,并非不轻弹,只是未逢伤心时。
就在这时,地上的乌匣突然自己开启,瓷瓶滚了出来,滚到他的脚边。
萧苇再也无法抑制的放声大笑,他炙热的泪不断落下,依旧暖不了妹妹已然冰冷的身体。
笑声嘎然而止,他伸手拾起瓷瓶,像是突然醒悟般,所有片段,串成了一条线。
云水寺、阿若、妹妹发病、玄衣人、取树汁、透骨钉、乌木匣子……
当妹妹因病昏迷时,正是一个神秘的玄衣人,告知他关於千年树汁可以治百病的讯息。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妹妹口中──那个身穿玄衣的俊美男子。
看来,他与妹妹,都落入了玄衣人的算计。
『那树汁有剧毒,你取之何用?』
观音像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萧苇想起那四座观音像,又看着怀中的妹妹,突然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
是他忽略了妹妹的感受、也是他轻信了玄衣人的蛊惑、更是他无视了观音像的警告……这一切,与人无由。
萧苇将妹妹放在榻上,迳自取来窖藏的酒瓮,他将那树汁掺入酒中。
罢了!大错已成,此番恶业他自当付出代价。
愿一醉,离尘世;自此莫忧愁……
★★★
醉世,墬逝;世可醉,但情难断。
当萧苇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所在。
清亮悠扬的笑声,於他睁开双眼前,率先闯进了他的耳里。「哈!终於醒了,看来我的医术已臻化境。」
萧苇看清了说话之人,是个栗发道袍,眉如墨画,英气横发的男子;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你?」
「我叫南吕,是我救了你。你把千年妖毒掺酒喝,不知滋味如何?」
男子神态自若,让萧苇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仙风道骨。他转念,又问:「我妹妹呢?」
「妹妹?我发现你的时候,只有整屋的妖气,和烂醉的你,不见有旁人。」南吕说道,递了一碗清水给他。
「怎麽可能!妹妹她……」
「别急,先把水喝了。」南吕安抚道。
清水下肚,萧苇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当他深呼吸之後,便接续方才的追问:「怎麽可能……我、我……」
咦!突然想不起来,自已是要问些甚麽,「我、我……」接连试了几次,他才终於把话吐出来:「对了!我是谁?」
南吕接过他手中的碗,那陈年的忘情酿,一滴不剩。於是笑着说:「你是天才机关师,吴观;是我的助手兼夥计。我看你是给睡傻了。」
「对!我想起来了,我是──吴观……」
前尘已墬,今生无关。
醉世,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