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灵魂骚动 — 6

正文 灵魂骚动 — 6

塞林格一身雨水地走进休息间,正在补妆的女助理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怎麽下雨天还骑摩托啊”,塞林格似乎对这种抱怨已经免疫,取下背包放茶几上,没有理会。女孩倒来热水,把毛巾往塞林格手里一塞,就又匆匆去拿药了。塞林格转身把毛巾和水交给了我,自己脱下淋湿的夹克,我只好帮忙拿着。

其实後来想想,他如果只是想找个人帮忙拿着,大可以直接放茶几上,那很明显就是给我的,只是面对偶像我智商总要掉个几档,而这个偶像恰好又是那种话不多的行动派,本身就非常难理解和捉摸。

湿夹克脱下来挂椅背上时,有什麽从衣服口袋里掉出来,是车钥匙,塞林格弯腰捞起钥匙,他这会儿只穿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腰弯下去的一瞬,我发现他T恤下方左腰的位置,竟然像是有一个纹身?像一串字母,半隐半现,一闪而逝。

虽然是摇滚天团的贝斯手,但塞林格身上既不戴任何金属饰品,也不见任何纹身,今天发现他也是有纹身的,而且竟然是纹在腰上,也说不准更多是在人鱼线的位置,这让我有种小小的冲击感。有那麽一小会儿,我忘记了自己面临的噩耗,只想知道他纹了什麽。

挂夹克的椅子被塞林格提到沙发前,他就在沙发上坐下,低头专心拧袖口,这件飞行员夹克外面料挺光滑的,看着不像浸了很多雨水,没想到他手腕一用力,一股水“哗啦”重重流进垃圾桶里,很有效地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我甚至有些好笑地想,真不愧是贝斯手,干什麽都不负他重低音的本色。

“水和毛巾是给你的,”他拧到一半擡头看我,“背包脱下来吧,都湿透了。”

我才想起包里还有一叠谱子和记录灵感的歌词本,忙打开检查,还好,帆布包虽然不防水,但东西都没湿。

翻乐谱的时候塞林格已经没拧衣服了,他在看我,准确地说在看我手上的谱子,满是水的手垂在膝头。在这个人面前这麽紧张这些半成品,怎麽看都有种班门弄斧的感觉。我略局促地把东西放了回去,背包也放在了茶几上,这会儿裤子还是湿的,坐哪儿都不舒服,就不如站着了。

一不小心对上塞林格的眼睛,他可能已经习惯和粉丝(或者狗仔)的视线短兵相接,也不会对我表现出的过分小心有任何不适,目光直接指了指桌上的水杯。我会意地拿起来,刚要说谢谢前辈,女助理推门进来,把一板感冒药拿给塞林格,转头见水杯握在我手里,面带诧异。在她背後,塞林格直接把那板药塞到一边,问我有没有受伤。我说没事,也注意到女助理脸色不怎麽好,就把手上没喝的水放下了:“刚刚真是对不起,害前辈差点翻车。”

这下女助理看我的眼神更不友好了。

塞林格说以後记得看红绿灯。

这样的话从塞林格口中说出,不带一丝说教和责难,我想他一定经常这样提醒犯蠢犯浑的粉丝,以後记得看楼梯,以後记得看路,以後不要老盯着我……

虽然他并不记得我是他粉丝。

我点点头,Wendy姐这时打来电话,问我到公司了没,挂了手机我向塞林格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又被他叫住:

“等一下。”

我回头,他看着我:“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是见过,我说就在你们的歌友会上,上次许章哥来找我帮忙伴奏。

“不是那次。那次我当然记得。”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他仿佛在回想的表情,有种冲动想现在就告诉他,这一年半,你就是支持我走下去的动力,我就是那个你说过很有才华的音乐人。

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麽意义,我以前不是谁,以後再也不会是谁了。

“那真没有了,前辈大概是记错了吧。”

话都是笑着说的,心里却有种微妙的羞耻感,我知道不用为耳朵的事自我羞耻,那不是我的错,然而在他面前这种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我没和Wendy姐说耳朵的事,只和她确认了明後天的通告。回到家时有点感冒,担心喷嚏的症状加重耳朵的负担,打算下楼买药,拉开背包拿钱夹时,才发现里面竟然有一板感冒药。

……所以塞林格当时随手一塞是把药塞我包里了吗?

拿着那板药在沙发上坐下,药壳上还沾着一丝冰凉的雨水,来自塞林格的手,我剥了一片胶囊放在手心,想到他因为不想吃药就干脆拿给我,全程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啼笑皆非。

晚上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搬来这个单身公寓才两周,这个浴缸还没有用过。躺进去,可能因为吃过药,也可能因为耳朵的不适,水声听起来带着某种梦幻般的潮声,眼前白雾缭绕,很不真实。

小时候我向外婆承诺将来要送她一个浴缸,这样冬天泡在里面就不会冷了。如此小的愿望,也可以落空。

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接受耳朵已经不行了的事实,就像多少年後的今天,再看见电视里那些痛失亲人的剧情,也可以麻木到不再鼻酸。只是到那个时候,我会变成什麽样子?戴着助听器,或者连助听器也不管用,只能打手语?我还会开口说话吗?还能记得那些歌的旋律吗?塞林格这个名字,对我来说还会有任何不一样的感觉吗?

我怕的是那样的我。

如果上天问我,在彻底聋掉以前还有什麽愿望,那麽我想再写五十首歌,再去听十次LOTUS的演唱会,想把关于音乐的美好记忆再烙印得深一点。如果这样太贪心,打个折也没关系,拿一半寿命去换多听几年也不觉得可惜。听不见的人生,哪怕再给我荣华富贵的五百年,我也不想要。

可惜没人能和命运谈条件。我只能希望接下来的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希望能听得见的日子尽可能长一点,能唱歌的日子尽可能长一点。

医生的话或许没错,但与其战战兢兢等着所有声音消失的那一刻到来,不如放纵自己最後沈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像癌症病人用最後的生命环游世界。我还是照常写歌,照常唱歌,不想等真聋了,再来徒劳後悔。

但到底还是纸包不住火。一个月後进棚录新EP,被监听耳机里的伴奏一震,左耳一下子又变得迟钝起来,可以叫暂停,但我就是不想,心里有股愤愤的情绪,副歌时有个高音,我就等着它来,仿佛只要痛痛快快唱出这个音,就能冲破蒙在耳朵上的阴翳。然而胸腔共鸣的刹那,耳朵里突然像被针紮了一下,痛得我一把捂住耳机。录音中断,录音师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以为是设备问题,我说没事老师,耳机没问题,我们把这首录完吧。

录音老师看我的脸色好像见了鬼,可能我当时的样子看起来真的有点凶?老师答应继续录,录到最後一段副歌时,我看见Wendy姐来了,她没有打断我,站在门边一直等到录音结束。

看见我的时候她好像是什麽都猜到了,那天下午她陪我去了医院。从医院出来我和她都没有说话,良久,她才说,并不是什麽大问题,你的人生还很长,还有很多可能。

然而走音乐这条路的可能是彻底没有了。我说:“新EP的两首我都录完了,母带可以给我吗?”

Wendy姐没说话,点了点头。

“谢谢,Wendy姐。”

接下来一周一切停滞,只有Wendy姐和我通过几通电话,她说很抱歉,但她必须把我的情况告诉上层。

“但是你放心,”她说,“不会有解约金的,大家都很遗憾。”

也不能说公司无情,娱乐公司又不是慈善机构,如果我是眼睛瞎了,没准他们还是会给我这个当盲人歌手的机会,可谁叫我要学贝多芬,而我又不是贝多芬。

我说我理解,起码我还可以给公司写歌,对吧。

我还没真聋,不想别人拿我当准聋子看待,说话小心翼翼,仿佛声音大一点我就能聋了或者抑郁了。不唱歌,写歌总还能再写两年的。

“当然,有好的作品我们一定欢迎,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调整自己的心态。”Wendy姐说,“其实,唱不唱得了歌,习惯了就觉得也不是那麽重要了,一些退居幕後的人也一样能很成功,像LOTUS,塞林格也是从台前挪到幕後做乐手的。”

我愣了,这我真不知道。

“我也是听说的,”Wendy姐说,“以前塞林格一直是乐队主唱,他那时声音和现在很不一样,但是他出了一次事故,伤了声带,後来就做吉他手了。LOTUS成军的时候,据说他本该是吉他手的,但是因为石头的吉他也很棒,总有一个人要妥协,最後塞林格妥协了,那时很多人不理解,觉得塞林格屈才了,LOTUS早期的乐迷中甚至有人埋怨过石头,但是石头说,吉他有他这样的水平就很足够了,但贝斯绝对不能将就。”

Wendy姐不懂摇滚,但我听得明白。塞林格在乐器方面天赋造诣很高,如果要从吉他手转贝斯,只有他能做得最好。贝斯不同于吉他,是易学难精的乐器,但却是摇滚乐队看不见的灵魂,贝斯精彩,LIVE才能精彩,贝斯震撼,现场才能震撼。如果只满足于给乐队铺个低音垫个节奏,那随便什麽人来弹它也无所谓,但石头哥想把乐队推向摇滚界的巅峰,他必须要有一个最棒的贝斯手,不但弹得一手好贝斯,还能编写处理好贝斯线。好的吉他手很多,这样的贝斯手却太稀有,这个角色只有塞林格能担当。

当塞林格开始在短时间内精通贝斯,LOTUS的摇滚一出场,便厚重浓郁,甩开别的乐队天渊云泥般的距离。以娱乐圈世俗的眼光看,会说LOTUS是因为季诗的顔值和塞林格的绯闻才成为天团的,但所有摇滚人都明白,LOTUS是因为有个天才的贝斯手才能站在那麽多摇滚乐队的顶端的,去过他们的现场就知道,哪怕季诗再破一百个音,塞林格的贝斯线也有一千种办法震撼你。

我不知道塞林格还有这样的经历,他在网上的经历一片空白,又酷又神秘。本不该这麽想,但知道他原来是从主唱转吉他又转贝斯後,才真正成为我的偶像时,似乎真的找到了那麽一丝安慰。

去公司解约的过程并不顺利,因为当初签的是新人合同,签约期内所有歌的版权都是卖断给公司的,但既然要解约,我想争取将已经发行的迷你专辑里的歌曲版权收回来,但是公司不同意。

和我谈合同的不是Wendy姐,是公司音乐部负责合同的专员,对我的要求相当无动于衷,自然,当初合同就是那麽签的,他有权对我无动于衷,他说可以再追加一笔买断费,但是版权还是得归公司,说完就站起来,仿佛很忙,让我回去考虑好再约时间谈。

他拉开门的那一刻,我甚至从他眼里看出来,他觉得我就是个靠着自己耳聋来博取同情心,想占便宜的人。可是这种时候我还是得厚着脸皮争取:

“汪老师,公司没了我的歌,还有那麽多好歌好艺人,可我只有这些作品,我现在已经不能唱歌了,没准有一天连写歌都写不了,如果这些歌曲的版权全给了公司,那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可怜吗?有点吧。可怜的不是耳朵要聋了,而是必须得拿耳聋来说事,如果耳朵没有得病,如果我未来还可以想写多少歌就写多少歌,我还会把这几首歌看得这麽重吗?

对方朝我一耸肩,说年轻人,我没办法,当初合同就是这麽签的,你这麽做不合理。

“不合理但是合情吧。”

这声音来得很突然,我却很熟悉,更加吃惊。

合同负责人扭头看向身後,我也朝门外看去,走廊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黑夹克,修身的黑色长裤和短靴,正弓着背刷着手机。

合同专员认出来,“啊”了一声。

塞林格擡起头来:“你们这麽做还有没有点人情味?”

合同专员看了看我:“他的遭遇我也同情,但一码归一码……”

“懂。”塞林格起身打断他,朝我看过来,说,“你想要回歌曲的全部版权吗?”

突然看见他我脑子又钝了,想起那天那一波白浪从他车轮下朝我拍过来,我沈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觉得那是老天爷派他来给我最後一击。实在可耻,塞林格对我来说,怎麽可能是一种打击?

我要那些歌,很肯定地点头。鼓励也好,建议也好,这个人现在依然有着一句话就能让我走到底的力量。

“你已经签了合同,估计通过这种方式你是拿不回来了,”塞林格说,“我有一个建议。”

“什麽建议?”什麽建议我都洗耳恭听。

“我帮你买回来,你所有歌曲的版权,你来做我的助理。”

“……”我以为我耳朵当真聋了,聋到只剩幻听了。

合同专员也不敢置信地睨着塞林格:“等等,这……不太合适吧?许章能同意吗?”

这话一定犯了塞林格的禁忌,他皱眉瞥了专员先生一眼,似乎什麽都不屑再说,而是把手机递给我:“你来看看哪些是你要买回来的歌。”

塞林格手机页面上正是我在原创音乐平台的主页,上面有我迄今所有发表的作品,我低头选了我想买回来的歌,一共七首。

他接过手机,问我就这些吗?

我点头:“但是前辈……”

塞林格对音乐部的专员说道:“七首,你让公司开个价吧。”说完又对我道,“你想清楚没,愿意当我的助理吗?准确地说是助手,除了生活方面,音乐方面我也想听听你的建议。”

我本来有很多个但是和为什麽想问,但是他看着我的样子就是认真严肃得让你问不出来。

我根本没想过解约後的路要怎麽走,我能想到的就是那个狭小的地下室,以及回家後要面对的指摘和白眼,如今另一条我完全没想过的路摆在我面前,我从未想过这麽多年打拼的最後结果是给艺人做助理,可是当这个机会放在我面前,我发觉自己竟然并不排斥它。

因为是塞林格。

我来这座城市是为了梦想,而他是那个梦想的代言。

“助理也好,助手也好,我都没问题。”我说。

塞林格点点头:“那趁我的那帮幼稚鬼队友还没来,我们去谈合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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