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荷自然地接手推轮椅,进餐馆找桌位。
「皓皓是我大哥的小孩,在附近的安亲班上课,今年准备上小学。」余善舞一面向她解释,一面在菜单上勾选。「你吃不吃牛肉?他们的牛肉馅饼是招牌,小笼汤包、酸辣汤、乾拌面、小米粥,我们也很常点。你喜欢吃什麽?」
赵之荷看了一眼转向她的菜单,在已勾选项目里,随意添了两笔,递给过来收点餐单的服务人员。
「我以前,常常既想吃汤包、又想吃锅贴,三心二意,然後我二哥就会两样都点,再把他的分我吃——呃,对了,你知道他是我二哥吧?」
她静了静,点头。「你们兄妹,感情很好。」
「对。他是全世界最棒的哥哥——虽然我经常跟他没大没小。」後面那句是低哝。「你有哥哥吗?」
「有,但是不亲。」不会跟她没大没小地玩闹,也不会点她喜欢吃的东西。
哦喔!好像踩到地雷了。
余善舞赶紧机灵地转移话题。「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而後,见对方取了张餐巾纸,写上三个字,推向她。
赵之荷。
还真是一朵出水芙蓉啊。
她礼尚往来,回写自己的名字,再顺手画上几笔,还给对方。
赵之荷看到名字旁边那朵荷花,信手拈来便有几分样,可见是学过的。「你学过画画?」
「沾个边而已。我小时候很没主见,什麽都要问哥哥,老是黏在我二哥後面,当他的小跟屁虫,他学书法、国画,我就跟着依样画葫芦地学,像不像也学出三分样来。」
「余善谋会写书法?」好难想像如此文艺青年的形象套用在他身上。
「会呀,写得可好。他烦躁的时候就会练练字,说是能沉淀思绪。你留个Line给我,我回家拍给你看。」
因为太好奇,双方又交换了通讯帐号。
「後来呀,我大哥觉得,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怕我学着学着,跟二哥一样变成小书呆,就帮我报名舞蹈班,培养一点淑女气质,不然怕没人要。於是我发现,我还满喜欢跳舞的,就一路学下去了,不然还真有可能追随二哥,去读经济学或心理学。」
「所以他大学到底学什麽?」
「经济学跟心理学,双主修啊。」余善舞微笑,字里行间,全是对兄长与有荣焉的敬慕与骄傲。「他很会读书喔,从小就是高材生,我们全家都觉得,他天生就是那块读书的料,也会一直读下去,未来不是经济学者,就是心理医生吧……可是最後,他只读到二十七岁,博士班没有读完就止步了。」
为什麽?
出於人类本能的第六感,赵之荷没有真的问出口,下意识里知道,那是命运巨轮的辗压,改变了他们一家的命运,包括他错失的学者梦、包括她的舞蹈梦、还有让侄子喊爸爸的无奈。
因此她没有问,不揭人之痛。
「你真该看看他以前的样子,像一轮清月,温润沉静,那股子风华气韵,迷死好多女孩子,可是偏偏他眼界也很高,不轻易动心,我谈过的恋爱都比他多。」搞到最後,喜欢他的他看不上眼,看上眼的又都是摘不到的高岭之花,简直人间悲剧。
错过眼前这一个啊……唉,下一个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赵之荷凝思了下,还是想像不出来,清雅如月的余善谋应该是什麽样子。
「你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吗?」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是原本那个真实的他,无法真正做自己,就算脸上笑着那也不是真的快乐。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埋怨,他从来不会缅怀过去,也跟我说,不要一直回头去看自己失去了什麽,只要努力看自己守住了什麽……」所以她听了他的话,不为那些失去的,而辜负了现有的,失去双腿,她留住了生命,还有那些关爱她的家人。
说到最後,声音渐轻,几近呢喃:「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把原来那个他找回来……」
赵之荷摇摇头。「我无从比较,我认识他时,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
服务生陆续上菜,余善舞留了一笼哥哥和侄子爱吃的汤包、牛肉馅饼跟玉米浓汤,便招呼对方开吃起来。
喝了几口小米粥,才接问:「不然你眼里的他是怎样?」
世俗。
很都会,也很功利的那种社会型精英,圆滑世故、八面玲珑,不是余善舞形容的,那种温文儒雅的气质才子。
即便是现在的他,异性缘也极好——或许还更好,但,却非她的心头好,如果有机会,她反而想看看,曾经那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余善谋。
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矫情应酬也不是她的个性,想了想,最後说:「他——是个奇怪的人。」这不算说谎。
「噗——」余善舞笑喷。「那倒是,我也常觉得我二哥是怪胎,你刚刚都没生气,我超佩服你的。」
「……不知道要从哪里气。」一开始她也会被撩起情绪,偏偏他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扎到她整个脾气都毛起来,却又都中肯得无法反驳。
她居然已经开始慢慢被他训练到有点习惯了。
是说——「你刚刚,怎麽会选二?」
余善舞耸耸肩。「有一段时间在家里养病,病人别的没有,时间最多,看了不少二哥的书打发时间。有空你来参观一下他的书房,相信我,那种剖析人类心理与逻辑的书,多看几本你就不会再被他气到七窍生烟了。」
难怪,她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奇特感,现在她懂那奇特感来自何处了,大概因为,余善舞的气质与谈吐,某层面上很像余善谋,出生在一样的家庭、读一样的书、承袭兄长的思想与教养,同样的聪慧沉着、有敏锐的洞悉力,说话虽带几分犀利,但懂得点到为止,体贴他人。
或许在某程度上,他依然保有了原来那个自我。
「我其实不是那麽容易生气的人,可是他……不知道要怎麽讲,常常让我看到临界点。」後来觉得,那个像泼妇一样对他发飙、毫无形象的自己,好陌生。
「生气也是一种情绪啊。」总强过什麽感觉都没有,淡淡地转身走开——赵之荷看起来完全就是会那样做的人。
一个性情偏冷的人,会对你生气——应该不算太糟吧?至少她有「感觉」。
余善舞自我安慰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