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听进去了,缓缓站起身,并肩坐到我身旁,不经意的把放在床边的药袋堆到地上,用一种自暴自弃的语气说:「对了,我还没和你说过她跳下楼之前冲我喊的话吧?」
我不喜欢他此刻的语气,也不喜欢他看不起自己的模样,但我没有说,因为这是以诺第一次主动让我进入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个脆弱地带,「什麽?」
「她大声叫我的名字,朝我喊『妈永远爱你』,然後,除了一大片红以外,我的眼前就什麽都没有了。」
我忘记言语,一心只想拥抱住伤痕累累的他。
「哈……面对那样的我,她却说她爱我?」以诺的声音微微颤抖,「我觉得好奇怪,一困惑起来,就困惑了好几年,她的那句话,包括她当时的语气以及嗓音,都在夜里清楚地反覆重播,消散不去。」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阿姨好狡猾,她用那样的方式让以诺永远记住自己,也让他在充斥着罪恶感的夜里苟延残喘。我用力握住以诺的右手,「她是真的爱你,无论你做了什麽,因为她是你的妈妈。」
以诺没有回应我,也没有回握我的手,我又道:「以诺,不用说她原不原谅你了,她根本就不曾怪罪过你啊。」
他思索片刻,轻轻握住我的手,缓缓启唇,「她时常跑进我的梦里,和我说了很多话,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不禁哽咽,「她很温柔吧?」
「嗯,很温柔。」不知道是月光的反射还是什麽,以诺的眼眶似乎正微微闪烁着亮光,「但她却不曾说要原谅我,也从来没有再说过爱我。」
我终於忍不住,在眼泪快要溃堤之际,松开他的手,站起身道:「就说是因为从来没责怪过你嘛!所以当然不会说什麽原不原谅的话,你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
他依然坐在原地,没有回话。
我拿起书桌上的水杯,「我去倒杯水给你喝。」
语落,我像逃跑般的离开现场,一打开房门,眼泪便无法控制地流下,我摀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在转角处,我迎面撞上大哥的背,手中的杯子差点掉落,我声音嘶哑的惊呼,「大哥?」
他没有回应,身上还是刚才那套衣服,我这才发觉,刚才根本没有听见洗澡的水声。我擦掉泪水,忍住哭泣,「你怎麽还没去洗──」
我的话被大哥转身後满脸的泪水给硬生打断,他肩膀不止的颤抖,低声啜泣,虽然之前见过大哥哭泣的模样,但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哭成这样,「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点头,「抱歉,我……我都不知道。」
我下意识的轻触大哥的手臂,想要给他安慰。
「我都不知道,他一直在责怪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妈死前的那一刻,带给他的伤害是那样的大。」大哥不断拭泪,但泪水却像洪流一般,怎麽擦都擦不完。
看见他这副模样,我的眼眶又忍不住湿润起来,我转过身,走到厨房里,默然的倒水,叹了口气後,才道:「大哥,该听你说这些话的人不是我,是以诺。」
「嗯,我知道。」他走到我身後,声音稍微平复,「但我现在实在没办法。」
「没关系。」我将水壶放下,拿起水杯,毅然地往房里走去,「我要回去了,在外面待太久的话以诺会起疑的。」
「嗯,你去吧。」他扯扯嘴角,「双双,谢谢你始终都陪在他身边。」
我朝他微笑,然後步入黑暗的房间里。
我不喜欢刚才那样逃跑般地离开,尽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也应该是坚定守护以诺的人,而不是因为害怕难过而最先转身的那个人。
以诺依然坐在刚才的位置,我将水杯随便放在一旁的柜子上,踏着坚定地步伐,走到他面前,什麽话也没说,直接弯身紧抱住他,将他推倒在床上。
我压在他身上,他用双手环住我的腰际,疑惑的出声,「双双?」
「嘘。」我将脸凑近,轻轻吻住他的脖子,然後是他的脸颊、嘴角、双唇……
以诺沉默下来,牢牢地搂住我,闭上双眼,任由自己沉溺在我们一次次苦涩的吻中。
这次,我输了,输给了以诺的母亲。
我完全明白以诺的心情,却被沉痛的现实击败。
我手足无措,所以,我只想到要用爱情去填补那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
***
我坐在自己的床上,走神的拨弄吉他弦,从那次之後,我时常想起与以诺恣意放纵情绪的那一夜。
「双双。」
妈的声音让我登时清醒,我慌张地回应,「啊、怎麽了?」
她坐到我旁边,「又在练毕业表演了?」
「是啊,下个礼拜就进入六月,然後就要毕业了。」语落,强烈的不真实感登时充斥全身,至今为止,「毕业」这个词都离我好遥远,怎麽在眨眼之间,就忽然离我好近好近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妈浅笑着说出我心底的话。
「是呀。」
她露出一丝犹豫的神情,我疑惑地望着她,良久,她才开口,「双双啊,这几天,你有考虑过何阿姨的事情吗?」
我一愣,差点松开摆在脚上的吉他,「考虑什麽?」
妈莞尔一笑,「我是在想啦,毕竟她也是你的亲生母亲,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要给她一些机会呢?」
我撇过头,不想认真思考这件事情,「什麽机会?她上次说了,她没有要我和她一起住,也只想要以阿姨或是朋友的身份相处。」
妈长吁口气,淡然道:「双双,妈觉得当初她也是逼不得已才会办理出养手续,我希望你能拥有原谅以及宽恕对方的雅量。」
我安静的听,她又继续说:「你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气消了以後,换个角度思考,每个人都会犯错啊,尤其是在最低潮的时候。」
「你想要我把她当作妈妈?」我放下手边的吉他,「可是你才是我的妈妈啊。」
「我是你的妈妈没错。」妈轻碰我的肩膀,「我只是想要你能够接受那个怀胎十个月,给你生命、让你诞生在这世上的人。」
我死死的盯着墙上的细纹,不愿将她的话听进耳中。
「天下没有只想当阿姨的母亲,我想她也是一样的。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清楚这件事情,先从朋友开始,一点一点的慢慢与她相处,建立起属於你们自己的特殊关系,而不是变成到死都永不往来的陌生人。」
我明白她所说的话,但我现在就是不想思考,明明还有其他复杂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处里,我随便回应,「我懂了,我会好好想清楚。」
「嗯。」妈拍了拍我的肩膀,站起身准备离开,「毕竟谁都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这也是你自己的人生,所以最後就还是由你自己决定吧,我也只能给你一些建议而已。」
我朝她微笑,「嗯。」
「表演加油,赶快练吉他,免得在台上出丑。」妈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
「要你管!」我朝她的背影喊。
等她走出房间後,我无奈的瘫倒在床上。
妈就是那样善良的人,即使我最後的决定是要离开家里,她也一定会同意,因为她总能够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又是那样的无私,所以,她一定会以何阿姨的立场以及心情为主,而不去争取与我住在一起的机会。
妈这样的个性,是我最爱,也是最讨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