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秀吉说,浅井长政在姊川之战表现神勇,织田军设下的十三道防线被他连续突破十一道,若非稻叶一铁及时率兵支援,浅井长政恐怕会直捣本阵。
战事一直僵持不下,直到盟友德川军殿旗下一名叫本多忠胜强的武将强行正面突破,随後家康和秀吉也在战略上取得成果,浅井军和朝仓军终於鸣金收兵,朝北国往还道撤退。战争虽然只维持了一天,但是敌我双方亦是伤亡惨重。
随後朝仓、浅井联盟便联合长岛一向宗乘隙想攻占织田军的领地,令到森兰丸的父亲森可成战死,这让信长明白单以武力根本不足以取胜,所以开始使用离间计,令浅井长政对孤守南方重臣矶野员昌生有疑心,并再三拒绝支援矶野员昌,粮饷告罄,矶野员昌终於向织田军投降。
近畿南方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失守,织田军很快就攻下其他防线,一直杀到浅井家的领地小谷城。
抛下战事,其实小谷城是一个景色优美的地方。天空湛蓝无垠,晴空之下,在远处都可以见着城中盛开的紫藤花,华丽的花姿很容易令人产生错觉,误以为它们是闯入凡尘的世外仙子。
「光秀,伤都痊癒了吗?」
「嗯。」光秀朝向他走来的秀吉点一下头,唇畔漾出一个轻柔的笑容,「秀吉殿,感谢你的礼物,你和孙市殿的心意,我都已经收到。」
「那麽光秀你就不用跟我和孙市用敬称吧!否则我们会觉得自己在高攀你。」秀吉怪嗔道,像是被抢去香蕉的猴子的怒相,样子很惹人发笑。
以为对方误会自己嫌弃他们出生市井,光秀连忙挥手又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秀吉怪瞪他一眼,然後得逞地笑道:「那光秀你以後唤我秀吉不就可以了?」想不到在战场上冷静行军的明智光秀在私底下竟然是这样不能逗,可是看见他慌张的样子,秀吉觉得自己还想多逗他几回。
「这回孙市殿……孙市不跟来吗?」光秀一整心神,问起那个跟秀吉一样调皮的佣兵孙市。
「他?他当然不跟来啦!」秀吉无奈地说:「那家伙最近迷上一个来自出云的巫女,还得到人家首肯,跟着她去伊势那边。」
光秀大奇,「出云的巫女?出云阿国?」
秀吉很是惊讶,「你怎会知道的?我明明什麽都没说。」
「因为世间上就只有出云阿国才能吸引各方英杰。在我仍是四处流浪的时候,我也曾有幸遇上阿国小姐,更有幸亲睹她的一支歌舞,那曲悠扬悦耳,唱入我的心底里,那舞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她的舞姿我实在无法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唯有亲自看过才能体会。」光秀娓娓道来,脸上不乏仰慕之色,听得秀吉心里酸溜溜的。
「早知是这样我都找机会看看她吧……」连不近女色的光秀都这样说,那麽阿国一定是个才貌出众的女子,可恶!白白便宜了孙市那只大色狼。
看到秀吉那个咬牙切齿的滑稽模样,光秀忍不住笑了出声,脸色浮现出一抹绯红,宛若春桃盛放,比起昔日他那种保持礼貌风度,淡淡的轻笑,更为赏心悦目。
「光秀,我想你应该多笑一点。」
被他这样一笑,光秀愕然道:「我经常板起脸孔的吗?」
秀吉苦恼地搔着发,「其实也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平日的笑容冷冰冰的,让人觉得你高不可攀,好像故意不让别人靠近似的。嘿!不好意思,粗人一个,不太会说话。」他头一抬,仰天打了个哈哈。
秀吉向来就是干劲十足,做什麽事都格外爽快,而且性格乐天,不会轻易放弃,活泼的他与阴沈的信长有很大的对比,令光秀不在心中升起一个疑问,「秀吉,你什麽会跟随信长大人?」
「为什麽?自然是信长大人有他吸引我的魅力呀!你知道吗?我父亲也是织田家的家臣,所以我从前也可以在织田家捞到马夫的职位,那时的信长大人仍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小孩——」一时口快说错说话,秀吉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不会去告密的吧?」他会被信长用剑斩开两半的。
光秀很识趣地说:「你有说过什麽吗?」
秀吉竖起拇指以示赞叹,续道:「信长大人他一刻也不能久坐,很喜欢出外结识朋友,尤其是市井人物,所以三不五时就爬墙给长辈们看,害得织田家全体上下鸡犬不宁,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很仰慕他了!一般的继承人有那个不是对长辈唯命是从得像条狗,或是目中无人欺凌弱小?但信长大人没有,他不分贵贱愿意与任何人做朋友。」
「知人善任,不问英雄出自何处,或许这就是信长大人令人心折的地方吧。」光秀喃喃地道。
秀吉点一下头,兴奋地说:「对呀,所以我们这些下人都喜欢他。不过他最令我们诚心折服的就是信长大人火烧清州城那回,他带住我和利家还有一群小混混就去放火,把长辈们都气死。你知道那时候信长大人跟我们说了什麽吗?」
知他刻意卖关子,光秀便顺着他的意思问道:「他跟你们说了什麽?」
「他跟我们说——」秀吉迟疑一下,装着信长的语气道:「战国的狮子已经在向我们露出牠的爪牙,跟着我,我会让你们品尝牠的血肉!然後那就是属於我们的时代!属於我们的天下!」听了这句,秀吉之後再说什麽光秀再也听不清楚。
焰焰的火光冲上天际,犹如凤凰展翅飞翔,那景象,在光秀眼前完完本本的演绎一回。
在很久以前,信长的目光再不是向着尾张,而是无边际的天下,而他亦比任何都清楚,战国的雄狮正在向天下各无双武将展现其爪牙,所以他一直都比别人走得快,筑建一个新时代。
他「天下布武」的道路,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了。
「秀吉,你心目中理想的天下究竟是怎样的?」
「是一个人人都欢笑的天下!很普通是吧?」说完,又打了个哈哈。
光秀摇头,「不,这是一个很伟大的梦想。信长大人他,一定可以办到!不论是你想拥有的,人人都欢笑的天下;还是我所希望的,没有战争的天下。」
「那麽大家一起努力吧!」秀吉伸出轻握的拳头,光秀愣了愣,然後握起一个拳头,与他触碰一下,秀吉正要说话,但不知道忽然看见什麽,惊讶得张口嘴巴,什麽都说不出口。
「秀吉?」光秀疑惑地转身望去,就见一名气质雍容的粉衣女子骑着白马向他们缓缓踏来。
在艳阳照耀下,她身上似是散发出迷人的金光,雪白的俏脸上嵌有一双黝黑的明眸,眼眸里没有任何波动,如古井里的明月。脸上也找不到任何情绪,令这样楚楚动人的女子非但没有一种弱不禁风的柔弱感,反而给人冷漠坚韧,肃然起敬的感觉。
那女子翻身下马,身手十分灵活,似乎也曾经习武。她步向两人身前,微微躬身,「请两位大人为我引见兄上。」
「难道你就是——」他开始明白为何秀吉会如此惊讶,这个女子的身份已经是呼之欲出。
「市姬殿下!」秀吉失声唤道,直接给予光秀一个解答。这个女子,就是织田信长的妹妹——织田市。
阿市轻声道:「藤吉郎,很久不见。」
秀吉看着骤然到来的阿市,半日的伶牙俐齿,今天全然派不上用场,只是呆呆看着阿市的丽容,完全无法动弹,光秀见状,忙推一推他,然後向阿市道:「在下明智十兵卫光秀,请市姬殿下跟在下来。」
「有劳。」
阿市的到来,不但令光秀和秀吉感到震惊,也轰动整个军营,那些只闻阿市美名却没有见过阿市其人的士卒都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放到跟在光秀和秀吉身後的阿市身上,不过阿市并没有因此表示不满,只是默然跟着他们。
「终於,他还是选择放弃对你的爱情吧。」听得阿市从小谷城回来,信长也亲自去迎接这位他有数年没见的妹妹。
阿市笑得有点无奈,「我是他的妻子,他想我怎样,我都要听从他的。」
一切都是男人们在决定,怎容得她一介女流说一个「不」字?身在织田家,她得听从兄长的命令嫁给素未谋面的浅井长政;身在浅井家,她得听从丈夫的命令回到娘家,他们甚至没有问过她的意愿。
生於战乱时代的女子算得上是什麽?不过是一根在沧海漂泊,任由风吹雨打的浮萍而已。
无关长得漂亮与否,只要生在名门望族,那麽身份就成为她们最厉害的兵器,只要父亲兄长的一个命令,她们就得穿上嫁衣成为他们制衡夫家的一件工具。
「他有叫你带什麽话吗?」信长抚着下颔问道,兰丸为他们帐开帐篷,让信长将阿市迎入,信长转首向光秀、秀吉道:「你们都进来吧!」
帐篷的中央摆放着一张木桌,桌旁还有几张矮凳,而霸占着整张木桌的,是一份小谷城的地图,图中特别标示着金吾丸和中丸,似乎信长有意在此两处地方着手。
阿市看着,内心隐隐作痛,回头向信长道:「答案不是已经很清楚吗?兄上,他已经不能回头,战斗到最後一刻是他唯一的选择。」
「阿市,你恨吗?」
阿市抬起头正视信长的眸光,幽幽地反问:「恨,可以改变什麽?」一切都不会因为一个恨字而改变的。
阿市的神情从来没有一丝变动,但是光秀看在眼里,心里觉得非常悲哀。
眼前的女子与他想起浓姬,同样是生在乱世的女子,但是浓姬总是会在被迫妥协中有一点叛逆,她是一个不甘心被困在一个地方的女子,而阿市则是对所有事情都冷漠以对,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宿命,所以乾脆任由别人摆布吧。
「信长大人,难道就不能让浅井家……」降伏。
「光秀,如阿市所说,浅井长政已经不能回头。」即使他愿意接受浅井长政的降伏,但是浅井长政也不会这样做,浅井长政的武士尊严不允许他向任何人降伏。
知道信长不会改变出征小谷城的决定,但光秀仍然想凭最後一分努力说服他,「但是……」
「秀吉,你留下,上回你提出的计策我认为成功的机会很高,我想知道你详细的计划。」信长朝光秀努了努下巴,「光秀,先帮我安顿阿市。」
不叫兰丸反叫自己安顿阿市,光秀明白信长已在暗地里向他下逐客令,没有当面斥喝他已经很不错,如果自己仍然继续纠缠,恐怕会惹信长不悦。
「属下领命!」光秀无奈领命,掀开帐门,待阿市步出後正要领在她身前领路,却被信长叫住他。
他面带疑惑的回首,却听见信长以低沈的声线轻吐道:「相信我,我会给你的。那个问题的答案,还有你想要的天下。」
如此坚定的语气令光秀有点手足无措,他不明白信长为何要当住外人面前说这些话,只能机械式地点一下头,「光秀愿意相信大人你。」
见信长似乎再没有话要说,光秀连忙狼狈的退出帐外,经过阿市身边时甚至不敢正视她一眼。就这样心乱如麻的为阿市带了一段路,身後的阿市忽然止步停在原地。
「市姬殿下?」光秀转身走到阿市身前,询问道:「阁下是有什麽吩咐吗?」
阿市淡淡笑道:「光秀大人,请你不要以悲悯的目光看着我,因为这样,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非常悲伤。」她是个可悲者吗?或许是吧,但她不希望有任何人同情,因为她害怕连自己也会变得可怜自己——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市姬殿下,浅井长政他,很爱你的是吧?」否则长政大可以杀死这个魔王之妹以激励士气,但他没有,这不但是因为他正直的性格,更是因为他对妻子的爱护。
阿市把目光投向远方小谷城鹤立鸡群的天守阁,似是作最後一眼告别,「在那儿,我们有过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他说他只活在我心里,我说只活在他的臂弯下,只是……」
她怔然看着小谷城的天守阁,甚至连眼也没有多眨一下,默然的看了很久很久,然後才面对光秀,把未说的话说出:「只是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光秀大人,过去的事情根本没有什麽可追忆的。」
他是她的夫,他要她活下去,那麽她就要听从他,因为这样比起跟他死在一块,才算是真正爱他的表现。
「但是光秀,你有没有想过所谓的过去根本没有什麽可以追忆?因为在过去面前,任何人都是那麽的弱小,什麽都无法改变。」
浓姬的话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就是因为过去太美好,所以失去以後宁愿不再忆起?这就是她们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