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织田军如期进军小谷城,胜家在金吾丸突入,而另一方面,秀吉则用火药突击中丸,中丸一失,小谷城的天守已经失去最後一道屏障,赤裸地曝露人前。
同一时间,朝仓军的本阵也被织田军攻陷,总大将朝仓义景战死,浅井军失去支援的盟友,这一仗谁胜谁负,已经尘埃落定。
小谷城绚丽的紫藤花无视烽火战乱,无视生死别离,面无表情地低首看着这座将要易主的城池,仍旧开得灿烂,继续,默不作声。
不知情的风儿吹过城里的每一处,紫藤花被吹落的花瓣随风远走,带来阵阵的清香。
花开得这样漂亮,对浅井家来说根本是一种讽刺,至少光秀是这样想的。
在本阵等了又等,昨夜终於等到秀吉的捷报和信长大人进军的命令,让他统领余下出征的部队与大军汇合,替补伤兵,然後一举拿下小谷城,而本阵则由森兰丸和浓姬守护。
或许因为知道自己胜利无望吧,浅井长政的父亲浅井久政在早前已经切腹自杀。
既然久政已死,那麽浅井家能主事的,就只有浅井长政一人而已,现在失去朝仓的盟军,已军也会因为久政的死而打击士气,孤掌难鸣的他根本连与敌同归於尽的能力都没有。
只是浅政长政那边很平静,他闭门於小谷城天守不出,织田军派出去的人也打探不到什麽;而信长也出奇地按兵不动。一个不投降、不抵抗,一个不发命令进攻,这可让光秀和其他家臣更加疑惑。
时值正午,日上中天,连吹过身侧的风儿也是炙热难受,让人觉得格外烦躁。
光秀举手拭去额角的汗水,眯眼凝望不远处的天守,守在那儿前头的士兵数量根本无法与织田军比拟,倘若信长的进攻命令一发,相信一至两个时辰内就能攻克天守。
他转头仰首看着信长拥有刚毅线条的侧面,心想信长大人大概是在等待什麽吧?
「光秀,道三有没有教你,偷看自家主子是很无礼的?」信长转过头来,挂着一个充满恶作剧意味的笑容,「你以前也常常这样偷看道三的吗?」
「没有……是光秀失态了。」明知对方是在开玩笑,可是光秀却不由自主地红了俊脸。
可爱的家伙,一点也不能逗,在众家臣中最拘谨的人就是光秀,可是他愈是逗不得,信长却更加想逗一逗他,然後伸手捏捏他绯红的脸蛋。
脑海突地想出的想法令信长惊了一跳,刚回神就发觉自己那只不太受他控制的右手真的想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连忙伸出左手五指抓住右手腕。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跟光秀都会被自家妻子笑死的,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咳咳!有什麽想知道就问吧!」信长故作从容地说着,只是眼神有点飘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掩饰什麽。
信长大人他……不会是在害羞吧?而且是为自己开的一个玩笑而害羞?
果然,自作孽,不可活。
光秀扯扯嘴角,他觉得眼前的景况尴尬得有点好笑,一整心神便恭敬地问:「信长大人久久不发进攻命令,是在等什麽吗?」
「待会你就知道。」
话音刚落,小谷城天守厚重的大门忽然被打开,只见一名俊朗的男子策马出门,守门的士兵忙跪下向他行军礼,此人不是浅井长政是谁?
长政孤身从天守策马而来,身影愈见清晰,此时织田军众将才察觉到他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让人不禁猜测他是否要违反自己的原则来投降,抑或另有伏兵。
眼看他愈走愈近,织田军的铁炮手也举起火铳瞄准他,只是信长一抬手,示意放下枪械,他们也只觉作罢,让他的坐骑能顺利走到信长身前。
「兄上。」此刻长政身在敌阵,又没有带上兵器和士兵,可是他仍是那麽的从容不迫,众将实在无法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卑屈或惊惶。
「长政,你到现在究竟还剩下什麽?义?爱?不过是一只败家之犬……」止不住的嘲笑在信长的唇畔漾开,他很想知道这个背叛自己的人究竟最後得到什麽,虽然他已经找到答案。
长政一言不发,直接从一个小兵手上抢过十文字枪,抢首直指信长,虽然两人仍有一些距离,可是只要长政运劲掷枪,信长少不了也会受伤,织田军众兵见状忙加强戒备,随时擒杀长政。
信长再一次擡手示意不要妄动,「回答我。」
长政默然半晌,然後一手扔掉手中的十文字枪,「答应我,好好照顾阿市。」
信长理所当然地点一下头,「这个当然。」并不向长政追问答案。
长政再注视信长一会,然後立即策马掉头回去天守,当小谷城厚重的大门再次闭上,巨响过後是一阵夺人呼吸的沈默,信长没有再说话,织田军也没有人敢作声,周围变得幽静如死。
蓦地火光闪现,当中还夹杂着火屑飞射的声响,顶部的天守阁很火就被熊熊大火所掩没,然後猛烈的火势很快就蔓延到下一层。
「这就是浅井长政的答案?」光秀轻叹,对於长政给信长的答案,他总算明白。
「在浅井长政身上你看到什麽?」信长凝望着火光熊熊的小谷城天守阁问道。
光秀低低地答:「身为武士意志和坚持。」难怪信长不接受长政的投降,长政也誓死不降。
浅井长政最後所剩下的,是一份属於武将的尊严。
「对他来说,这一战本来就是该为正义而死,所以我就如他所愿,浅井长政这个人很高傲,他不会原谅自己在我麾下苟且偷生的。」
浅井长政,这个拥有「近江之鹰」称号的男子,打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信长就知道他是一个坚持且高孤的人,纵死,也要守护住一份尊严。
信长面无表情的续道:「既然这是他的愿望,那麽我就让他如愿。」
光秀神色复杂地看着遭火焚烧的小谷城天守,想起阿市的丽容,心里觉得非常难受,为贯彻一份不可触摸的义,为坚持一份仅存的自尊……
放弃温馨的爱情,放弃可贵的生命,远走黄泉。浅井长政,他是那麽的年轻,那麽的优秀,值得吗?
蔓延不止的火焰很快就波及那一棵棵栽种在天守侧边的紫藤花,娇柔的花儿碰上烈焰,立即化为风中的微尘,那景象凄美而惨烈,远远望去,像极了一支被迫诀别的舞。
像是得悉光秀想法,信长说道:「这一切都是愚蠢,没有价值。」
光秀不语,主动对上信长的眸子,这回他没有再回避,明亮的双眸直看入信长眼底。
信长知道,光秀在默默认同他,也默默在悲悯。
他不由伸出一手想抚摸光秀的脸庞,光秀有些想躲避,他也有些想抽手,只是心里莫名的鼓动让他无法自制,手掌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他想拥有光秀更多更多。
「你不该同情阿市。」
没来由的暖意流入光秀的心坎,光秀忽然很想伸手握着信长的手腕,他稍为抬起一手,却又再垂下,微微侧首想逃避信长。
内心犹如长时间没有执拾的书柜,凌乱不堪,在这刻他只想找一道屏障,可以保护他自己。
他总是无法好好注视着信长,因为信长的眼眸里好像有两个火苗,多看信长一眼,他都觉得自己会被这两个火苗灼伤。
「不许躲我。」信长扣住他的下巴,硬是不让他逃避,然後问道:「你道像阿市一样的人有多少?」
纠缠一起的目光令光秀觉得心乱如麻,也令他的思绪更趋凌乱,他在迷失的边缘中死命找回一丝理智,「我想有很多吧!」
「这就是战国时代。」信长抽手,手中残留的余温令他觉得恋恋不舍。「倘若要结束这个丑陋的时代,那麽我们首先要制造更多的悲剧,你要清楚,我跟其他大名不同,我走的,是『天下布武』之路。」
「光秀明白。」
「如果你要结束乱世的代价是你必须跟我成为修罗,你愿意吗?」
光秀坚定地点点头,「信长大人你不是很清楚吗?我想在你身边,看到没有战争的大地。」
「那麽,你就要先舍弃你对乱世的温柔和怜悯。」
想要一个太平盛世,那麽每一个人都要自自己身上舍去一些,就像昔日的他舍弃兄弟之情、母亲之爱,手刃自己曾经最痛爱的弟弟。
遗忘昨日,两脚踏过自己舍弃的东西,别人粉碎的美梦,一步一步走过那满是血和泪所铺成的路,在那的尽头,就是用尽一切心机血汗所换来的梦想。在去到那里之前,每个人都应该要残忍一点。
听到信长的话,光秀有好一阵沈默,再开口,就是一个坚定不移的承诺,「我愿意成为信长大人的修罗。」
信长一扬唇,说道:「光秀喜欢紫藤花吗?」在他们到达小谷城的时候,他就发觉光秀的眼睛经常注视着紫藤花。
想不到信长会突然转变话题,光秀呆了半晌正要解释,信长却说:「如果喜欢,我往後就差人送你吧!」
好些年後,光秀官至日向守,得到封地阪本城,管理近畿一带也就是昔日浅井家的根据地的事务,人称「近畿总管」。
那年,信长真的遵守承诺差人送来一棵棵紫藤花,只是花种数年,始终没有绽开,像是在悼念一段昔日在小谷城被焚烧的爱情——
以及遭人抛弃的温柔和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