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戰國無雙/信光]淡紫 — 十八、嫉怨

正文 [戰國無雙/信光]淡紫 — 十八、嫉怨

夹杂着杂贺众凄厉呼叫的烈焰一直焚烧到第二天清晨,一间间曾经为每一个小家庭安居之所的小木屋,实在经不起祝融的洗礼,无力倒在地上化作一堆焦炭。

清风低语,究竟是在他耳边说什麽?或许是一声声的哭诉,提醒他究竟犯下怎样的罪孽;又或许风不过是怜悯的叹问他一句话。

值得吗?

以无辜者的鲜血,以换取之後的太平盛世,即使眼前有「结束乱世」这个多麽冠冕堂皇的藉口,可是一旦除去他这样无私的心愿,他也不过是一个杀人的武士,再撇开他军人的身份不谈,他的行为,跟当年他所见那些洗劫村落的山贼没分别。

世人你争我夺,还不是为了抢去别人手里的一切,成为自己手中的幸福?

作为织田军的将领,要拿走别人的幸福,实在是太简单了,只要下一个命令,昨天父慈子孝、夫唱妇随的一个快乐小家庭就这样毁在他手里。

抱在手心里的幸福原来就是这样不堪一击,朝夕间化为尘沙,任你多麽想捧在手里好好呵护,终究在你的指间流走,只留下几颗执着不肯逝去的渣滓作为证据。

被熏黑的朽木彷佛是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孔,在死亡边缘挣扎,将恐惧烙在每一个人心中。支离破碎的木屋残骸里,有一只焦黑的小手伸了出来,掌心向着无云的蓝天,似乎在等着谁握着这只小手的主人,安慰他不要哭泣。

光秀看见了,再也挪不开脚步,弯身蹲下来,握着那只冰冷肮脏的小手。

「不是说不迷茫,要留在那个人的身边吗?」踏过一碰即碎的木屑,浓姬盈盈步至他身後,「你要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他一直在努力,以他的方法给你。」

光秀仍然没有放手,合上眼睛道:「我只是在想,当年我背负着姑丈的本怀找寻一个明主……那时候,我所祈求的,是一个怎样的国度?」

好像跟他幻想中有什麽不同,可是他无法抗拒,偶尔回头一看,他才发觉他为信长改变了那麽多。

灭朝仓,平浅井,毁武田,多年来他浴血沙场,一直为信长不断除去所有绊脚石,独有屠杀百姓的界线他不容自己超越,可这战所为,杀尽杂贺一族,昔时的光秀再与今时的光秀相比,还是同一个人吗?

「光秀,玉子的伤算是稳定了,晚一点我就派人送她回去阪本城。」

光秀终於放开那只没有生命的小手站起来,仍然在背着她,没有回头,「归蝶,我用我的刀,伤了玉子。」

浓姬难过的别过脸,「光秀……」

「当时玉子有留手,可是我没有,差一点,我就杀了自己的女儿……」

浓姬不由踏前两步,伸出一双纤臂,彷佛想从後抱住他,可是看到迎面向光秀走来的信长和兰丸,她终究收起手,没有触碰光秀分毫。

光秀没有回头看她,而信长眼里没有她。

她与信长成婚多年,将她的一生都投资在信长身上,为他出谋,为他持刀,是夫妻,亦是战友,可每夜同矜共枕,总是相顾无言,什麽山盟海誓、甜言蜜语,他们都说不出口,即使互相拥抱,他们亦觉彼此相隔千里。

别人都说她是蝮的女儿,魔王之妻,战国第一夫人,与第六天魔王平起平坐,赢得天下女子羡妒,可是万丈红尘里,她从没得到过爱情,别人执子之手的幸福,她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明白,这是多麽的遥不可及。

她的爱情,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因为她长得太像她父亲,还是荳蔻年华便已懂得计算哪一个男人值得她付托终生。

「我再去看看玉子的情况。」

浓姬刻意放缓步伐,光秀还是没有回头,她有些心痛但早已知道,这刻光秀的眼里,就只有信长一人,他们之间的牵绊已经令旁人再介入。

「你刚才跟阿浓在谈些什麽?」

光秀摇着头,「也没有什麽,只是……」他欲言又止的抬起头来,好一会才道:「只是希望信长大人可以不追究玉子的事。」

还以为他是在担忧什麽……

信长伸出大手尝试去抚平光秀皱起的眉心,笑道:「光秀,你这次不但完成本身的任务,还救下信盛,你立的,是大功,玉子的事我可以不追究,就当作奖励。」

「真的?」光秀这刻的神情有若一个终於盼得父母买玩具的孩子,眉宇间的忧色尽去大半。

「不骗你。」

本来他还担心光秀是因为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所以才感到闷闷不乐,可是实情不过是担心女儿的安危,信长也放心下来,生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占据头脑,并没有发觉光秀眼里还有另一种愁结并未解开。

「信长大人、光秀大人!伏下!」猛然听到兰丸一声暴喝,各自沈醉於忧和喜的两人很快回到现实,一声尖啸过耳,兰丸已经将两人推倒在地上。

「杂贺孙市!」光秀跟信长很快就想到伏击者是谁。

光秀暗怪自己竟然把这个人都给忽略了,看到自己的家园毁於一旦,孙市不可能不为族人报仇的,他一直沈着气,就是想等到信长警觉性最低的时候下手。光秀双目环顾四周,可是一击不能得手的孙市怎可能还有踪影?

他心里自然而然地幻想到孙市不甘离去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一种想法,如果他早一步发觉到孙市在附近,早一步将他杀死,或许孙市不会这麽痛苦。

「兰丸,没事吧?」

「还好……」坐起来的兰丸立即痛得皱起眉头,光秀扳过兰丸的身子,赫见刚才孙市的一枪打在兰丸的左肩上,鲜血汨汨流出,很快就染血了半只袖子,连忙用手掩住兰丸的伤处。

「信长大人,这是……」听到枪声寻来的胜家第一时间就是看到这景况。

信长的表情也不变一下,冷声吩咐道:「我和光秀都没事,不过兰丸就受伤了,跟我找军医来吧,还有给我派人在附近再搜索一次,如果发现任何人,只要不是我军的,全都杀死。」

胜家一凛,应道:「是。」

光秀像个父亲一样抚着兰丸的发,彷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痛楚,「兰丸,你这样太傻了,你是信长的小姓,你只要护着信长大人就行了,你伤了,还怎样保护信长大人?」

其实在三成元服不久,兰丸亦行了元服礼,取名「长定」,可是兰丸十岁就开始服侍信长,森兰丸的名字早已深入织田军每一个人心里,元服以後也没有几个人叫他森长定。

「可是,光秀大人,我也不希望你受到伤害,能够豁尽全力守护自己喜欢的人,这样不是很幸福吗?」

天真的问语,亦是一种决然的回答,兰丸善良,亦强悍。幸福吗?幸福要珍重是何其困难,可是只要是兰丸,光秀便觉得他能够全力守护,因为兰丸不像他们拥有什麽伟大的抱负,他只是希望自己喜欢的人都活得好。

带点傻气,带点稚气,但是兰丸必然是他们当中最幸福的一人,因为他看不见世间所谓的黑暗,他仅是将目光都放在他们身上,放在他喜欢的人身上。

信长轻笑道:「兰丸你跟随我很多年了吧?我倒是没赏过什麽东西给你,这回你因我而受伤,想要什麽都说出口吧!」

兰丸只是摇头,「兰丸什麽都不想要,只希望能继续侍奉信长大人左右。」

「你跟随我那麽多年,我还不明你吗?你是想要宇佐山城吧?」当年为平定朝仓浅井,兰丸的父亲力守宇佐山城而亡,他想要父亲从前的封地,亦是人之常情,可是这孩子从来什麽都不争,什麽都不要,默默伴在信长身边数个寒暑。

兰丸闻言一惊,「信长大人,这——」

信长对他的疼爱,兰丸自然是感激,他心里也的确向往亡父的故城,可是宇佐山城现在已经是光秀的领地,不管信长真的有这个心思,抑或只是安慰他的戏言,可是当着光秀面前说出来,不是等於在告诉光秀「我要收你的领地」吗?

近畿一带的封地,是数年来光秀用他和明智军的血汗换回来的,尽管他心里不甚在意一个宇佐山城,可是主子突然说要他让自己的东西给别人,再大量的人也会觉得难受吧。

果然,光秀神情微微变色,接着温婉的笑道:「信长大人,你真会说笑。」可是他的样子似乎并非全然当这句话是个玩笑。

「阿孙!你在哪?」清亮的女声令稍为走神的光秀赶紧回神过来。

「玉子,你听到我说,你的伤还未好——」

一心只想再见孙市一面的玉子将三番四次挡在她面前的浓姬给推开,伤口再次裂开也浑然不觉,蓦然看到光秀,立即停下脚步,彷佛连一步也不想再靠近,「阿孙呢?」

「他死了。」光秀冷冷的说道:「我杀的。」

玉子如遭雷电击中,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才能拼凑出完整的句子,颤着声道:「我不信……屍体呢……」

光秀忽然勾起一个邪魅的笑容,眼中亦是带笑,可全然没有那种温文的感觉,看在每个人眼里,都觉心头一冷。

「我都将他打下悬崖了,哪有什麽屍体?但你想找他的屍体也不是不行,我调动人手帮你就是。」

玉子额角满布细汗,苍白的面容上挂有两串泪珠,显得这样楚楚可怜,可她拉大嗓门不断冲着光秀喊「恶魔」,形态有若般若女鬼,晓是浓姬看见了也觉得很不忍。为光秀心痛,亦为玉子心痛。

玉子她,是很喜欢杂贺孙市吧?这就是所谓的青春和爱情吗?无畏世间一切,不为值得与不值得,痛痛快快的爱一回,仅为一个而心痛,仅为一个人而快乐……

这时军医终於被小兵领来,看到玉子哭得肝肠串断,伤口裂开;兰丸新伤未治,血仍在流,一时间竟也不知究竟要先处理谁的伤势。光秀收起按着兰丸伤处的手,默默退开去,留下一帮人在原地忙碌。

他已经尽了力,用他的方法去保护自己的女儿,她恨他一辈子都好,他也不会在乎。

可是,谁来保护他?

有那麽的一刹,他认为信长会是他的一切,可信长却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戏言都好,他总算明白,信长不是属於他一个人,而他不过是信长生命里的其中一个人,他给他一个他想要的世界,可是信长也会给予别人想要的东西。

浓姬是说得对的,信长有一双强大的羽翼去保护每一个人,也为每一个人筑建温巢,让每个人都沈沦在他的温柔中。

信长夺去众贺众平静的日子为他的梦想开路,同时,信长亦会拿去他手上的东西给予别人。

他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跟别人分享信长。

「光秀!」

好像有人在叫他,而且这个声音还满像信长的。

「光、光秀!你前面——」

他前面?一直在低头沈思的光秀猛然抬起头来,一只大手从後将他拉开,不让撞上身前的树干上。

信长大手掩面,近乎绝望的说道:「我提醒过你的……」不要跟别人说这个人是他的手下,他家没有一个笨得会去撞树的手下,看着光秀仍然愣住不动,信长上前伸手拍着他的肩,试探地轻唤:「光秀?」

光秀猛然一个转身,直扑入他怀里,颈侧似乎有什麽温热的液体滑过,他知道,这是光秀的眼泪。

还是头一回,他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两副紧抱着的身体明明彼此贴近对方的心脏,可是信长并不知道,他们的距离却如他们头顶的天空与足下土地的距离,即使相望,亦无法贴近。

他总是以为自己已经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光秀,殊不知,所谓的美好,亦仅是他的幻想。或许他比很多人都要明白光秀,可是他并不是真正的鬼魔,能够全然洞悉人心,光秀心里有些事情,他不可能一看就知道。

光秀所要的,并非这样一个与人共享的信长,他只是想独享温柔,如果得不到,他宁愿不要,就要一个信长的天下好了。

大逆不道的心言,却是他最真实的声音,或许这是自私的,可任他出生高贵,但他亦不过是个俗人,贪、嗔、痴,他不会没有,即使时光流转,他还是无法做回那个在稻叶山城花间奔跑的少年。

或许,他是被信长毁了;或许,是被现实毁了,或许,是被他自己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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