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夜的气息萧索而冷清,阴风无孔不入,教人遍体生寒,光秀睡在信长身边,辗转反侧,不能安睡。
他睁开眼,将自己努力靠进信长怀里,但对方结实温热的胸膛已经不能给他安全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再次孤伶伶一人。
终於,信长也醒过来,下意识将他抱紧,问他:「睡不着吗?最近你总是睡得不好。」
「嗯。」光秀抬眸,随便应他一声。
凭藉一点淡光,信长看到光秀的眼不似昔日般澄明清澈,像是蒙上一层灰雾,让他觉得自己再无法直看入光秀眼底,将对方的心思挖出来。
「是在为玉子的事烦心吧。」虽然只是猜测,但是信长的语气还是很肯定,听说在杂贺征伐後,光秀跟玉子的关系只能用恶劣来形容,「我最近想为玉子许一椿婚事,就细川藤孝的儿子细川忠兴,他是个老实的男孩,与玉子倒是相衬,你也见过他的,你意下如何?」
细川忠兴……
光秀其实没有对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甚至连样子也记不清楚,只记得那是个温文儒雅的少年。或者这般过客似的人物,现在的光秀已经不再记在心里去。
光秀的心,只曾让两个人留下。一个是他已故的姑丈道三,另一个则是他现在的主公信长。只是,他发觉道三的身影原来已在不知不觉中淡去,他还是会想念道三,但更多的往事已然被他遗忘,而信长,则开始占据他生命的全部。
「信长大人,你作主吧。」八个字,决定了女儿的一生。
关於玉子的婚事,信长并不会在乎玉子是否真的得到真正的快乐,他最在乎的,是细川家跟明智家联婚後所带来的利益,而信长亦是早已断定光秀不会反对,因为他认定光秀跟他站於同一阵线上,为共同的目标,会不惜牺牲一切。
包括,亲生女儿的幸福。
就像当年信长所下的一个命令,让阿市成为柴田夫人,绑住了胜家,也困住了阿市,这样就是一生。
「就这麽办吧。」信长忽然笑得很贼,「光秀,你道我们像什麽?」
光秀反问:「像什麽?」换作是往日,光秀或会被他这种邪恶的笑容弄得不知所措,不过现在,这已经激不起他的反应。
信长依然笑得很高兴,「像一对忧虑女儿婚事的老夫妻。」
光秀被他看得有点不自然,目光不自觉投向房间某个角落,这种真诚的笑,他实在无法用喜悦去回敬信长,现在他的心,有不安,也有猜疑……
「信长大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小声地,他鼓起勇气启口。
「想问什麽?」
「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而死?」
寂静,是信长给他的回答,然後信长「噗哧」失笑道:「光秀,我觉得你这个问题像个小媳妇想证明她的男人爱不爱她。」
浓姬不曾对信长如此,因为他跟她可算是知己,明白彼此需要什麽,可是他的侧室吉乃却常常问这种问题,好像不问。他们就不能再是夫妻似的。这些话每次听入耳中,信长也是觉得啼笑皆非,甚至有些烦躁,想不到现在光秀也会问相同的问题。
他给光秀的,还不足够吗?
光秀推开他坐起来,伏在他身上字字有力地说:「假如有一天你死了,我会为你而死。」
将问句转作陈述句,将人物角度互换,这句话,是句冰冷的誓言。
坚定,但锋利,可伤人。
信长十指探入光秀的发际,将对方按在自己胸前,轻声问他:「光秀,我给你的,还不足够?我在努力为你打造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这不一直是你理想的国度吗?拥有这个,你还不满足?」
光秀没将信长的话听入耳,他还是在执着那个问题,「我可以为你而死,你却不能为我而死。这样,已经是我们的分别。」
信长还是不明白问题在哪,「光秀,你是臣,我是君,为臣者本就该对君主鞠躬尽瘁。」
光秀冷笑,蓦地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信长心目中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没错,但是兰丸、浓姬、秀吉……信长身边的每个人,也在他心里有着别人无可取代的地位,他明智光秀,是独一无二的,也不是独一无二的。
「信长大人,我想,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兰丸无法代替,但兰丸在你心中的地位,我也不能取代。」
光秀提起兰丸,纯粹是顺手拈来的例子,但信长却将它曲解作另一个意思:「你还是在意着那天的事情?你放心吧,你的领地,我不会收回。」那天的话实属无心,他跟兰丸也没放在心里,想不到光秀仍在记住。
光秀失望地摇头,「不,我的意思是,有些东西,你给不到我的。」
「光秀,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他保证,「告诉我,你还想要什麽?」
「你。」
信长愕然,「我?」
光秀肯定地点头,「就你。」
信长也坐起来,捧住光秀的脸就赏他一个吻,「光秀,我早就是属於你的哩!如果你怕我会跑掉,我不介意你找条铁链将我俩锁在一块。」其实信长早有这个念头,他不过是怕会吓坏光秀。
他的喜形於色,光秀全看入眼内,但他回敬他的,还是一贯的冷淡,「我想要的,是全部的你,你能给我吗?我能为你而改变,你能为我改变吗?」
当人实现一个慾望後,就会发觉自己有另一个慾望,将第二个慾望实现後,就会有第三、第四、第五个慾望……
数不清的慾望就是人的一生所追求的一切,人是会想要更多,变得更贪婪,而人总会拥有不可实现的慾望。那些慾望,在後来回想起来,就会叫作「遗憾」。
信长眉头一皱,「光秀,你这是在质问我?」光秀是应该明白的,明白他讨厌这种被怀疑的感觉,现在怀疑他的人竟然是光秀,这令他更加不能接受。
「我只是变得更贪婪。」
信长以为给光秀的已经够多,以为已经将光秀捉在掌心里,但光秀却不这样想,他想要更多更多,不止是信长心里独一无二的地位,而是占据信长心里的全部,他要的,不是一个将心投放在不同人身上的信长。
「想去哪儿?」被他弄得懵懂的信长尚未整理好思绪,那个始作俑者便已经想离开。
光秀答得云淡风清的,「出去走走,我想令自己清醒一下。」
信长点头放行,「你去吧。」他怕再跟光秀这样针锋相对,他会忍不住对光秀动手。
他不明白为什麽光秀会变得反常,但他明白他们都需要冷静一下,他不想让光秀觉得留在他身边是难为自己。
大概很久以後,光秀还是会记得那夜的月亮。
绯红似血,隐隐看见亡者的脸孔,有被他杀死的,也有被信长杀死的,成千上万,数都数不清,每人都在他面前狰狞地嘶叫着……
站在月亮下,光秀不断在回想自己跟随信长的原因,最早对他上心,是因为桶狭间的初遇;最早对他动心,大概是因为信长说过的一句话。
「你一直要找的不但是一个能结束乱世的贤者,而且是一个承认你存在的人……」他轻声将话重覆一遍。
一次又一次,他在找寻着一个可以结束乱世的君子,可他曾侍奉的朝仓和足利家却令他失望,终於,他遇上信长,他有霸者的气度,更有识人的目光,他可以借信长的手来达成他的心愿,为乱世画下休止符。
但,为什麽一定是织田信长?
最初的最初,他只是在想,不一定是任何人,只要能够结束乱世的话……不,当初,他就错得离谱,既然有他有能力,既然他还年轻,为什麽,他要屈居於他人之下?
他可以用自己的一双手,亲手建筑属於自己的天下!
浓姬曾送他匕首,说假如信长违背他的期望,那麽他就用那把匕首了结他,那时,他总觉得是个玩笑,但他渐渐发觉,原来自己的天真才是天大的笑话。
为何明知会痛苦,他还是为信长改变自己?
是因为对方真摰的目光,哀伤的眼神,还是恳求的语气?
作为道三的弟子,光秀虽沉稳,但他始终是骄傲的。不是信长为他付出过什麽,他就得全盘接受并为他违背自己的本性,这已经不是一个付出与收获的问题,他只是在想,既然信长的真诚可以如此霸道,他的本性为何就不能自私?
浓姬给他匕首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跟信长之间会发展到什麽地步,她也在暗示他,作为一个女人,她没权利去选择,她已经将她的一生投放在信长身上,亲手剥削自己手刃信长的资格。
她是信长的妻,一辈子也是——
然而光秀不同,光秀绝对有选择的权利,是离是留,信长捉不住他,当信长的臣子,还是当信长的敌人,信长也控制不了。
他绝对可以杀死信长,只要他愿意。
绯色的夜月照得人间遍血,血色的亡灵也似留恋在人世不走,阵阵清风,声声哭喊。
光秀仰望着月儿,缓缓握紧掌心,一个疯狂的想法逐渐在他脑海中成形,缭乱的思绪在他脑里徘徊不去,甚至在第二天早饭时掉了木箸也没注意。
那时无人在意他的失态,只道他是为玉子的事而烦心,唯有兰丸不同。这个美丽细心的少年朝他投以深思的目光,光秀知道,兰丸可以猜到他在想什麽。
对此,他不在意,他只在意为何浓姬和兰丸知道的事情,他和信长会看不穿,不知是因为相信或是猜疑。
不久,在中国与毛利抗战的秀吉求援,信长亲自带兵支援他,在本能寺寄宿几晚,同一时间,光秀也奉命支援秀吉,路经本能寺时,却向信长进军,用尽力气喊出一句话令双方都不会忘记的话。
「敌在本能寺!」
或许因为猜疑,所以想去相信;因为想相信,所以才会猜疑。
参不破,就让一切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