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戰國無雙/信光]淡紫 — 二十、歸蝶

正文 [戰國無雙/信光]淡紫 — 二十、歸蝶

曾经有一天,夏日熏暖的南风吹动天空片片浮云,兰丸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是流云御风而行的所吟唱的音调,但兰丸的话,却非常沈重压抑,与喜悦沾不上半点关系。

「信长大人,兰丸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我应该说的,但兰丸还是想请大人对光秀大人多加留意。」

注意力被浮云所吸引,信长本是对兰丸的话不以为然,但听得他提到光秀,信长这才收回目光,迎向兰丸尽是忧心和为难的脸庞。

「多加留意……兰丸,这是什麽意思?」他没有感到不悦,反而鼓励对方说下去。

「今早众将用餐时,光秀大人怔然出神,连手中的竹箸落了地也没有注意,想想光秀大人平日为人谨慎、重礼仪,又怎容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失态至此?」说到最後,也是最关键的部分,兰丸反而压低声音,「可见光秀大人在想的,是震动天下的大事。」

兰丸一双秀眉皱得紧紧,他素来与光秀关系不俗,他实在不想对光秀抱有疑心,但信长是他对自己承诺要保护的人,两人在他心里的地位谁轻谁重,不言而喻。

信长还是很平静,甚至耐心对他解释道:「兰丸,上回杂贺征伐,光秀跟玉子闹翻你也看见的,他只是在为玉子的事而寝食不安,待玉子嫁到细川家,一切尘埃落定,光秀自会回复常态。」

兰丸还是不放心,「不过,信长大人,你感觉不到光秀大变得很不一样吗?我认为——」

信长慈爱地轻拍义丸的头一下,「兰丸,你倒是对身边的变化敏感得很。但相信我,相信光秀,他不会的。」

他说得非常笃定,他是在欺人,也是在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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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沉稳的男音不重不轻,每一短暂的停顿,一下清脆的鼓声随即响起,一阵沉,一声脆,每时每刻都有着默契。

彷佛是属於南风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急促的喊杀,偶尔听到刀剑的鸣唱,寝室里的烛火因害怕而急促跳动着,随时会突然熄灭。

突地门被仓促推开的声音令歌鼓声一顿,只有喊叫的声音依旧不歇,而且愈来愈接近他们,「明智光秀大人,谋反了!明智军全面包围本能寺,所有退路皆被封锁。」

推开寝室的门,兰丸低首向信长报告,语气中听不出半点惊讶,信长沉默了一会,忽而摺起手中的摺扇,扇上还残留着光秀的气息。那年一场夜宴中,光秀就在他眼前扮演着百鬼中的般若女鬼,那般充满杀意的眼睛,突然浮上心头。

浓姬「噗哧」笑了出声,放下小鼓,伸手插稳了快要松掉的松簪,整理一下衣衫,彷佛所有杀戮生死都与她无关。

「无关是非。兰丸,你去吧,拿着你的刀迎接你最後的一战。」

兰丸朝信长正式行了一个大礼,炯炯有神的双目流露着无比的坚定,「直到我下地狱前的一刻,我的刀也会为信长大人拦住所有敌人,信长大人,我们在地狱再相会吧。」

光秀本来带去支援秀吉的士兵大约有万余人,而寄宿在本能寺的信长身边只带有五十多人,光秀是铁了心肠要杀死信长,不能逃走,也不愿逃走,他们每一个人只能选择在战斗中等待死亡。

「兰丸,小心。」一时脱口,信长不由向兰丸说出句平日出征会说出的话。

转身快要走出去的兰丸闻言一怔,回头过来的时候,双眼也发了红,「是。」像平日一样回应着信长,兰丸毫不犹豫迈步离开,这样一别,恐怕就是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阿浓,你不走?以光秀的性格,他会放过你的。」

浓姬迎上信长的目光,拿过搁放在榻榻米上的武士刀,「你应该是最明白我的,难道不是?作为蝮的女儿,即使是死,我也要选择死亡的方式。信长,你终究是败了。」

她的笑容非常灿烂,像是讨得糖果的孩子,看到妻子首次露出这样的笑容,信长霎时间也挪不开目光。

他是认为彼此是最明白大家的人,他给予浓姬在战场上飞翔的机会,但他却从来没有发掘过她的娇媚。

也许,在她没有遇上他前,她属於女性最美丽的一面,只在光秀一人面前展露,而她给他的,是属於蝮的女儿的才华与高傲。

听到她带着讥讽的说话,信长大方承认,「我是败了给光秀。」

「不是的,你并不是败给光秀,你是败给自己。」

信长最後是败了给自己的自信,他总以为他可以明白光秀的心思,满足光秀所有,但实情不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岛屿里,即使两座岛屿再相近,对岸的景色也不是全然看得见全部,当站在这一头的人以为自己看清楚了对岸山水云鸟,其实,有另一半的世界根本看不到,你所见的,不过是对面岛屿的一隅。

「信长,我的夫君,走吧,觉得不甘心就走吧。」

「浓,你都不走了,我为什麽要走?」

信长已经不是第一次败给自己的自信,曾经,他就因为自信可以控制着浅井家,估计不到信义在浅井长政心中的地位,宁愿背弃爱情也不肯舍弃对朝仓家的承诺,才会令信长有金崎会战的败逃。

那就是他和光秀的初阵吧?

遥想当年出征金崎城的时候,光秀在烈日下牵着他的马,累极也不吭一声,而他则在一旁欣赏着光秀的沈默。光秀不似秀吉,油腔滑调、机智灵巧,也不似胜家,成熟持重、小心翼翼,光秀是就是这样一个沈默而温柔的人,等待着能发掘着他的人。

如今想起来,曾经威胁过信长的对手,今川义元、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不是战死就是病故,全都化作一坯黄土,其实他跟他们并没有分别,即使被冠上「魔王」之名,他也只是个人。

人就是会伤,会病,会死。

或许即使没有光秀,在将来的某一天将会有人拿去他的性命吧?或许是旧仇人寻仇而来,或许是其他手下的叛变,或者会有一个没有名气的小大名一战击倒他取代他的位置,死在光秀手中,心中竟觉得舒怀。

他再次打开了摺扇,继续唱起他未完的《敦盛》,这回浓姬没有再为擂鼓,只站在门边听着他唱,倘若人生是如此短暂,那麽他们的路也是在今夜走到尽头的吧?

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啊……

「信长,我在地狱等你。」

银光像是黑夜中的闪电,锐利的武士刀已经出鞘,嘈杂的夏夜里清楚听到多下枪声,箭矢在她眼前犹如在林间穿梭的灵鸟,有些箭头燃了火,倒像坠落到地上的星辰。

这几天的天气本来就是闷热得烦人,这时本能寺不知道什麽地方冒了火,浓烟薰得呛鼻,焦木和鲜血的味道交织在一起,令人产生一种随时都要昏厥的感觉。

眼前彷佛是记忆中凌乱的片断,浓姬看见了很多张脸孔,每一张都是陌生,手中的刀已经不知杀了多少明智军的人,身上时不时会传来阵阵的痛楚,不知道鲜血究竟流了多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什麽时候踏上死亡的道路。

在前方不远处,她看到兰丸的屍首,他静静伏在地上,彷佛是熟睡了,身上的血污也不损他的明净清纯,她隐然看到他脸上噙着一丝笑意。

他将他的理想和责任贯彻到最後,死亡无法令他觉得害怕,死亡反而是他最後的安身之地,就像当年她的父亲道三,还有浅井长政。

她也不怕死,其实每一个人都能够预见死亡,只是每一个人都不能够预见死亡的时刻。假如死亡就会在下一刻到来,她想最後见他一面。

「表哥!」猛然瞧见火光夜色中那抹淡影,她不顾一切的喊着他。

「归蝶……」隔着众人的身影看到她,光秀忽然哑了,唤了她一声,已经再说不出任何话。

时光忽然回到大家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那时光秀常人习刀而弄得一身伤,傍晚时分,夕烟将尽,她会追在他身後叫停他为他涂药酒,然後两表兄妹一块看着黑夜完全罩遍整个大地。

她似是看不见还有其他人在场,提着刀子向光秀走过去,明智军晓得她跟光秀的关系,一时之间也不敢拦截她,可她的手突然一抖,举刀刺向光秀,光秀迅速作出反应,一挡,一挑,刀已经插入浓姬的腹间。

浓姬嫣然一笑,抓住他的刀更深入地插入腹间,「表哥……表哥……要记得这一刀……」

在令人感到无力的死亡面前,她终究能够选择死在他手中,她会记得这一刀的,她会记得自己曾经爱过这个男子。

她也要他记得,记得他的路怎麽走,记得她。

濒死女人的玉容,在光秀眼中成了昔日那个明媚活泼的少女,从前两人花前月光的清涩少年时光,在一瞬间永远定格了,地老天荒,就在那时。

「归蝶,蝮必因有你这女儿而感到骄傲。」

浓姬满足地合上眼,忽然看见很多年前光秀要离开稻叶山城的情景。

她还是站到他身後,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成为一个黑点,消失在她眼前。

父亲道三就站到他们身後,看着光秀离开,也看着目送光秀离开的她,他想看她的反应,想看她会不会跟随光秀的步伐离开,但最後她没有,她转过身子,迎上道三的目光,挺直身子与他擦身而过。

因为光秀不会知道她想要什麽,即使她能够成为光秀的妻子,光秀也不会给予她梦寐以求的爱情。

得到了,反而会遗憾,得不到,反而会成了最好。如果要她重新选择一回,她还是会作出相同的选择。

那一回是生离,这一回是死别吧。

如果有来世,她要活在一个没有战争死亡的太平盛世,她不要再背负着什麽枷锁,她要当一个平凡的女子,全然拥有自己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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