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赶几日路程,我们约在正午时分抵达邙岐城约一里外,这里一片平坦,视野特好,所以能清楚看见悬挂在城墙四周的白布,脚步蓦然停顿──这白布悬挂,显然是祭奠某人。
而能让一个边境城外如此张扬悬挂白布,这人若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赫赫有名的文武大臣,否则绝不可能举国祭奠。
附近正好有商队经过,萧允禾上前去打探消息,过了半会,他神色凝重地走回来,一双眼直勾勾望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内心确实有些担忧──难道是陈楚皇帝真驾崩了?还是……独揽大权的皇后娘娘?又或者──脑中闪过几个人选,我却无法确定是谁。
忽然又乍现一张人脸,我想起百里玄烨。不知他在那後究竟怎麽样了?有没有躲过劫难?
好几个猜疑在心中飞窜,却被萧允禾一个拍肩打得烟消云散。
「夜容,那是陈楚皇室为了悼念某位战功彪炳的武将特别挂上,他年事已高,早已不在前线,骤然离世不至影响军情,却能藉由这种全国性的哀悼之举达到凝结民心的作用。」我深深望着他,还在等着他未说完的话,「这个人──上次逃离陈楚时,我们见过。」
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鼓大,甚至加剧到恍若几近跳出胸口,打乱我的呼吸。
「萧氏一族过去曾於他有恩,基於这份情义,那位将军曾私下相助年幼的我逃离陈楚首都,让我幸免於难。」越说,他的双拳愈加紧握,我似乎能藉由想像听到他掌骨摩擦的声响。
他深深吐息,彷佛必须这样才能排解掉胸中的郁结。接着,他才说出我最害怕听到的名字:「是宋将军,前几日,他出城遇上从魏邯派来寻仇的刺客,虽然刺客尽数剿灭,但他也……」
死了。
我霎时摀上胸口,难以言喻的痛楚从胸口炸开──我本以为,对这个仅仅几面之缘的血亲,即使会难受,却不会有太多情绪。
可是我却在听闻他死讯的此时此刻,心疼得难以呼吸,胸口宛如被剜了个大洞,这个从肉眼不可见的伤口再再提醒我──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半个亲人了。
情绪一激动之下,我双膝发软,险些跪倒在地,萧允禾搂住我,轻轻拍抚我的背脊,帮我稳住心神。
此时我已无暇顾及他对於我因宋将军之死的偌大反应有何猜疑,他并不知晓我和宋将军之间不为人知的关系,但是我却忍不住这份悲伤,若连至亲逝去都得像提线人偶般完全不表伤怀,那我还能算是个人吗?
过了半晌,恍惚之间,我任由他带着我走,我们还是进了邙岐城,先找了一处客栈落脚。
打探一番後,听闻宋将军之遗体目前暂放在宋家位於邙岐城的府邸,明日便会运回金豫城中的将军府,再行国丧之祭。
我不能跟着入京,只能趁将军的遗体还在邙岐城时私下悼念,起初我本不知该如何跟萧允禾要求,但他却自己开口表示想去上炷香,我这才想起他说宋将军算是他的恩人,无怪乎他有此一举。
他没多问我为何如此激动,我就不多加解释。
我们缓步走到宋府附近,伫立在某个街角望着正门,挂在梁柱跟匾额上的白布条随风飘扬,往来进入的达官权贵不断,八成是听闻消息,从邻近城都前来吊唁。
驻足在此,我们一不算亲室,二不能表明身分,虽是想进府,却一时苦无方法。
惊鸿一瞥,我望见某个熟悉的身影走出府外,捧着一个用白布盖住的篮子,或许是丧礼之用,而他一走近,我便快速冲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那人先是充满戒备,我把披风稍稍拉开後,他望见我的脸,霎时一怔。
这人不可能会忘记我,我确信,而我们要想入府,只能靠他。
「清少爷……」依他的口型,我想他必然是喊了这个称呼。
我朝他微微颔首,没想到此生再见,居然是因为某人的离世。我望着孟伯,在他眼中露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虽然不清楚萧允禾跟孟伯解释了什麽,但他答应在深夜会带我们进府,要我们在後门的小巷里等着。我倚靠墙边,心中酸涩难当,还有浑身疲倦不堪,好不容易门缝透出微微亮光,才将我濒临涣散的意识拉回。
小心翼翼穿过长廊,来到灵堂之中。
此时堂中并无人,火盆中尚有纸钱余灰透出淡淡火光,八成是刚交替守灵的人手,而现在负责守灵的就是孟伯,所以他才能带着我们进来。
我向他点头致谢,他回礼後便走到火盆边继续烧着纸钱,我跟萧允禾一起走上前,对着斗大的灵字──缓缓跪下,将双膝碰在坚硬冰冷的地面,然後有默契地一同将前额磕地。
视线定在狭隘的地面,想起那一日──我们在城外相见。
若是我能听见,便会知道他究竟对我这张脸说过什麽;若是我能开口,至少我可以对他回些什麽。可是没有,我什麽也没做到。
我挺起腰椎,再度一叩──祖父,我是夜容,我来看您了。
扬起视线,刚对上桌上的木制牌位,又重重一磕──我带兄长一起来看您了。我相信您不是真的狠心,只是当时您和娘都太过倔强,所以错失了身为亲人之间的缘份。
如果可以,我多想亲口喊您这一声,但您原谅我,我只能在心里想着、念着。
再度深吸一口气,此时我已流不出半滴眼泪,只剩下一抹淡淡的伤怀萦绕胸中。
我抬头缓缓站起身,偕着萧允禾准备离去。
走过火盆边,我望着孟伯,他神色之间带着哀愁,似是想跟我说些什麽,最後又作罢,只是摇了摇头,然後对着我说了两个字:「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