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那个让人羞耻、厌恶,恨不得用尽一切代价摆脱的感觉。
我忘不了那个发生事情的夜晚。
那些人在我原来的房间里,发出无耻恶心的嬉笑声,像是分工合作般的压制我的手脚,然後……
我动不了,无法抵抗,甚至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身体的感觉无法麻木,就连反应都显得被迫。
一个结束了,换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彷佛永无止尽的折磨我的身体,彻底摧毁我的自尊跟理智。
不过,说忘不了,我却已经完全想不起他们的表情,甚至就连那个跟我交往过三个月的人的名字都不记得;就好像是在记忆里被抹除一样。
发生之後大约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我几乎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身体,甚至没办法照镜子;不过也不需要,因为在那之後,因为割腕的关系,我被送到医院来。
伤口很快就被缝合了,在我狠狠地几乎切掉半只左手之後,只留下伤癒之後的疤痕。
在那段期间,我唯一讲话的对象甚至不是救我的梅姨,而是以前旧家里养的古代牧羊犬毛毛——牠跟梅姨一起救了我,在我接受心理治疗以及调养的时候,牠一直都在我身边,直到我复学没多久,牠就因为年纪太大过世了。
那段期间,妈也在。
可是,她除了用眼泪面对我之外,几乎什麽都没有说。
然後送我进高中,继续在我的生命里消失。
所以整件事情,我只确定她知道那些人在我身上施加了怎样的痛苦,因为官司是她帮我打的。其他的细节,或许能从医生那里知道一部分,如果医生所保护的病患隐私属实的话。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而且身体也很久没引发过这麽强烈的不适感。
睁开眼睛时,吸气的瞬间提醒我自己,我在哭泣,天花板的花色说明了我在房间里,在自己的床上……
「宁宁。」
是妈。
我抹掉滑过脸颊的泪水,撑着身体坐起。
她也在哭。「高老师送你回来的;她说你……饭吃到一半,不知道发生什麽事情逃离餐厅,然後就昏倒在路上,而且……」她的视线盯着我身上某处,而我掩盖在棉被里的右手,还压着已经不再疼痛的腿间。
我咬唇,转而握住左手,护腕不知道什麽时候被脱掉了;我才发现就连衣服都已经换过。「你帮我换的衣服吗?」
「嗯,你身上都是柏油路的小石头跟沙子,而且流了满身汗,换掉比较舒服……」
「为什麽擅自碰触我的身体?」
「唔……我只是帮女儿换衣服,妈妈帮你换衣服,有什麽不对吗?」
我瞪着她,她疑惑的表情中隐隐掺杂着伤感,「高老师呢?」
「她去洗手间……」
房间门的轻扣声伴随着礼貌询问,也中断了妈的谈话。高老师走进来,看到我醒来时露出笑容。「江宁,还好你醒了。」
我瞄了时钟一眼,已经下午三点了,表示我至少昏睡了两个多小时。「你的CD,我刚刚突然想到,就帮你拿上来。」
「谢谢。」没来由地又感到有点想哭,我掩着嘴,接过好不容易找到的CD。「老师,今天没有其他学生的课吗?」
「有,但是我已经调开了,如果真的去上课,现在也刚好到了下课时间。」
很明显,她是为了我才调课的;也是,突然这麽反常,脑筋稍微清楚一点的人,怎麽可能不想要一探究竟?
「对不起,麻烦老师了,我没事了。」
高老师顺着洋装裙坐在小矮凳上,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的话刺激到你,如果是的话,我真的感到很……」
「不需要道歉!」
我用了比平常还大上许多的音量回话。
「老师,没说错,不需要道歉。」我回以笑容,摇摇头,「真的要说起来,是我自己的问题吧。」
「江宁,你没有问题,不要用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高老师双手交握,「你只是受了伤却不知道该怎麽表达,甚至……可能也还没完全好;当然,我只是猜的。」
「你都看到了不是吗?」止不住的,我的眼泪再度掉下来,「你都看到了不是吗!正常人哪会突然这样……说什麽我还年轻,一定还有机会……」是我亲手把曾经可能得到手中的爱摧毁的,我用尽全力去抓她,可是她最後还是离开我身边。
「一点机会也没有……一点都没有!在那件事情之後我根本没办法好好地跟别人恋爱!我很寂寞,想要人陪我,可是在一起的时候又总是觉得自己很假,她们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什麽样的人,知道了会怎麽样呢?
「在一起之後,不是因为碰我的身体而被我的反应吓到,就是一下子就发生亲密关系了;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没办法跟别人长期在一起,因为每个跟我在一起的女孩都说我让她们快要窒息!」
我摀着脸,熟悉又讨厌的沮丧感占据着我,我什麽事都做不好,什麽人都留不住,靠近我的人都会受伤,对我失望。
我,一无是处。
「我了解了。」
咦?
我藉着指缝间盯着高老师,她眼眶也红了,看待我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同情,她还是那样平静温和,笑容却反而较先前更加……笃定?
「既然这样的话,我想邀请江宁,可以跟我做个约定吗?」
「约定?」
「嗯!每一次上课之後,对我说一句你所收集到的谚语或名言;能够代表自己的心情更好。当然,你要讲想对我说的话也可以。」
「咦?」最能代表……自己心情?「需要是,英文吗?」
高老师反而瞪大了眼睛,「你希望是英文吗?也可以啊!」
「不是要我练习英文吗?」
「比较起你的英文,我更在意你。」
在我的凝视之下,她继续说:「没有什麽比继续生存下去的力量更重要,对吧?」
高老师没再给我回话的机会,她拉着妈一起走出房间,盯着关上的房门,我思考着老师给我出的题目,准备掀开棉被下床时,我才看见护腕掉在棉被堆里。
我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电脑旁边,打开光碟机,放进我刚买回来的这张CD。
听着听着,我幻想着那个弹出这首乐曲的人,指尖在琴键上跳跃的样子。
不知不觉,我又流下了眼泪。
*
妈送老师离开时不知道又说了些什麽,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又回来陪我。
「你跟她说了吗?我的事。」我不相信高老师什麽都不问。
「她只问我你是否真的喜欢女生;其他的没再多说。」妈看起来还是很担心我,可是她也没有再多说什麽,甚至开始跟我闲聊其他事,包括我特地出去买回来的CD,她也都表示好奇。
高老师其实没有说错,冷静下来之後,我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很疑惑……
如果我不是对往後的生活抱持着希望的话,那我又何必要来到这里呢?
从那天开始之後,日子还是照样过,我依然带着期待的心情等待每天早晨的闹钟钢琴声,不过一连几天都是女孩的自弹自唱;带着探究的心情观察可能传出钢琴乐的房子,发现附近有一家人养了只很可爱的小柴犬。一度有想过该不该请求妈再带一只宠物回来养……想想还是算了,毛毛离开的时候我也难过了好一阵子。
站在镜子前,我一如往常地挥洒着汗水,持续练习着舞步。
日子跟往常一样,什麽都没有改变;说也好,不说也好,都是一样的……
就在暑假即将来到尽头,我跟妈一起到医院回诊,在外面候诊的时候,我把玩着准备归还给医生的CD,不预期的,我又看见那个之前戴着耳罩式耳机,面无表情的女生出现,中年妇女牵着她坐在跟我同一排座位上。
明明天气很热,她却穿着外套,脸上好像还带了一片小小的瘀青。
是家暴吗?她的脸色很苍白,感觉身体不是太好……
她的两眼直视前方,我以为她在发呆,却没想到她嘴巴念念有词,不知道是背诵什麽,还是在思考着别的事。
「宁宁,换你了,我陪你进去。」随着蜂鸣声响,妈的催促让我收回视线,我站起来,笔直朝敞开的诊间走去。
我归还CD时,医生免不了问我是否有听,喜不喜欢?我不好意思的说我这个月几乎都在听那个女孩唱过的歌,或是听我买回来的那张,这张CD我听了几次,很老实地对医生说我听不太懂。
「有的时候其实也不需要太在意听不听得懂!」
「是这样吗?」
连医师很果决的对我点头,「就像很多人明明听不懂外文歌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播,只因为喜欢旋律,或是歌手的歌声;很多时候人对外来的刺激是直觉的,是不加以掩饰的。」她把CD放回原位,重新坐回座位上,「感觉骗不了人;自己没必要对自己说谎。」
连医师镜片後方的眼睛都像是在笑,我回想着在听见高老师说出那些话之後的身体反应,莫名产生了一丝无奈与羞愧感。
不是因为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而羞愧……被连医师这样说,我才赫然发觉——
我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
我不想来医院复诊、不想吃药、不想提以前的事,也为了这个而改变环境、改变一切……
是不是我自己不愿意好起来?还是我从来都没找到真正痊癒的方法?
「可是,不对自己说谎,很痛苦啊……」我低头,带着无奈的心情说:「以前的医生跟我说,有些记忆会在受过创伤之後消失……可是我怎麽样都还是会想起来。」我抱着自己,感觉那些恶心讨厌的抚触又要缠上来。
「忘记不见得是好事,更不要逼迫自己去遗忘比较好。」连医师伸出手来,我看着她的笑容、她的手,直到她轻轻地搭在我的肩头。
身体没有排斥感,这表示……我不讨厌连医师?直觉不会骗人。
「你就是你。」连医师用我从来没听过的温柔语气对我说。「江宁,不管是经历过怎样的事情,你就是你。」
我因为这句听不太懂的话而愕然。
是到了後来,我才渐渐明白,连医师之所以对我这麽说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