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陽光若能如初見 Waltz in Sorrow — 第九章 妳就是我,我就是妳(上)

正文 陽光若能如初見 Waltz in Sorrow — 第九章 妳就是我,我就是妳(上)

皇甫枫常常在想,为什麽上帝让她拥有众人称羡的家庭、外貌、才华,却偏偏给了她一个这麽辛苦纠结的人生。

母亲早逝的打击、三岁历经的空难带给她毕生挥之不去的创伤,整整五年的时间她都没有办法待在密闭的空间内,她不能搭电梯、不能搭飞机、不能睡在普通的房间里,父亲费尽千辛万苦,为她寻遍各地名医、用尽各种疗法,好不容易才在她八岁那年稳定住病情。

她原以为这就是她人生苦难的极致了,谁想到父亲居然还隐瞒了自己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父亲守了大半辈子,最後却被崔采妍用来打击她、无情揭穿的秘密。

原来Chris活了二十三年,这个她却不是她,原来她以为是自己经历的人生,说到底却并不属於自己。

多讽刺啊。

骄傲如她,自信如她,却原来都是被制造出来的假象,Chris只是一个假象,一个因为年幼的皇甫枫承受不住压力而被迫推出来面对现实的假象。

可难道Chris就承受得住吗?谁能了解过去的无数个夜晚追着她跑的梦魇有多折磨人?谁能感受当同样幼小的她病恹恹地躺在病房里,那种害怕又绝望的痛苦?

Chris是有点怨皇甫枫的,此刻她负手站在她面前,神情是说不尽的冷硬和倔强。

「是我错了。」皇甫枫抱着身子坐在角落,大大的眼睛低垂着,长睫毛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形成了一弧阴影。

「对不起,我不该放你一个人那麽久,当初我也没想到我居然一睡就睡了二十年。」

Chris没有说话,一如她惯常的漠然以对。

「我知道,我说再多都没有用,我弥补不了这二十年你经历过的伤痛,可是Chris,」皇甫枫抬起头,眼神哀伤却坚定,「我们是密不可分的,你和我、和这身体,我们是连在一起的。我知道你心里怪我,我无话可说,但是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让这具身体继续活下去,对吗?」

闻言,Chris的表情稍稍动了动,她凝视了皇甫枫一阵,过了许久後,才听得她开口道:「我是怨你,但我并不怪你。」

「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你能控制的,我相信你也不乐见。当年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出现,换言之,没有你就没有我;没有我,你恐怕那时就死在机舱里了。」

Chris顿了顿,缓缓走到皇甫枫面前,也同她一样坐在地上。

「这里是你的意识,是你创造出来的世界,一切的来源都是你,包括我也是。」Chris看着皇甫枫,认真地道:「我相信你已经记起之前二十年的记忆了吧?你若真心想要补偿我、想要我们活下去,那麽该怎麽做,你自己有谱。」

皇甫枫也回望她,两副同样的面孔,却是一张冷若冰霜、一张柔和悲伤。

「可是,你怎麽办?」皇甫枫叹了一口气,她终究是不忍心。

Chris摇摇头,轻声否定了她的想法,「你若继续逃避下去,那才是对我的伤害,只有你愿意面对,我们才都有活下去的机会。」

皇甫枫咬着下唇,神色还是有些犹豫。

见状,Chris续道:「你的出现并不代表我的消失,我们本就是一个人,与其各自拥有自己的记忆造成更多的混乱,何不就这样融合在一起呢?」

「就算以後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你,这样也没关系吗?」皇甫枫道。

Chris耸了耸肩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有什麽分别吗?」

皇甫枫沉默了,她又低下头,兀自陷入好长一段时间的沉思,Chris也没再催促她,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任由思绪浮动、任由时间流逝。

良久後,皇甫枫才再抬起头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最後抬眼对上Chris,苍白却清丽的小脸上绽出一朵此生最美好的笑容。

「我不会辜负你的期待,会连同你的人生一起好好活下去的,Ch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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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屋里,墙上的枫叶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壁炉里的火焰温暖了屋内的温度,角落边的大狗安静地趴在那儿,乖巧地陪伴着两个久未相聚的女人。

皇甫枫停下回忆的话语,她的思绪彷佛还留在那一年,又彷佛早已沉淀了许久,有些画面历久弥新,有些画面却人事已非。

亚契为她倒了杯茶,看着她的神情若有所思,「还好吗?」

皇甫枫微微点头,对她一笑。

「後来呢?」亚契凝重地问道。

「後来?」皇甫枫挑了挑好看的眉毛,眼里有些怅然,「後来……他就离开了,车祸之後,我就没有见过他了。」

亚契愕然抬眼,「他是谁?」不会是……

皇甫枫又是一笑,似是看穿了亚契的想法,她的眼里带着些许凄然,「你知道吗?当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不见了,彻底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了……」

「他一直害怕我会爱上他,面对我的时候,总是那麽自责、那麽小心翼翼,甚至连车祸的那一瞬间,他都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我,那麽奋不顾身,好像真以为自己不会死一样。」皇甫枫无奈地摇头苦笑,「亚契姊,你见过这麽傻的人吗?」

亚契怜惜地看着她,叹了口气後,站起身道:「饿不饿?我去弄些吃的吧。」

皇甫枫点点头,「我也帮你。」

两个女人进了厨房忙碌着,大狗闻到香味也懒懒地起身蹭过去,空气中还留有淡淡的茶香,在这安详的木屋,在这萧索的秋日,在这微凉的夜晚。

时间是最不容情的,任凭你还留有遗憾、任凭你还对过去难以释然,时间只会一直往前走,没有尽头,没有宽容,昼夜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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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g手里拿着一件外套,悠悠走向庭院中独自伫立的皇甫枫,她轻轻帮她披上外套,又探手量了量她的额头,确定体温正常後才松了一口气,满眼不赞同地看着她。

「你身体还没好全呢,怎麽就这样衣衫单薄地跑下来吹风?」刚才在病房里没瞧见她,Fang就想这丫头肯定又在这儿了,这可不,就这样站在医院的院子里发呆呢。

皇甫枫侧眼看了看Fang,提起唇角对她笑笑,「房里闷,待着难受。」

一听她这麽说,Fang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怎麽了?恐惧症又犯了?」

「没有。」皇甫枫摇头,「就是觉得闷,想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想想事情。

「那也别只穿着病服就出来,还想再回去躺几天啊?」Fang摸摸她的头,拿她没辙。

皇甫枫笑着颔首,拢紧了外套,兀自望着远山发呆。

见她这副模样,Fang心里也不好受,许多话想说出来,到了口边却又犹豫了。

那天皇甫枫打给Fang却突然断线之後,Fang就立刻报警,还好两人的出事路段不算偏僻,警察没多久便找到了。

出事地点是一个十字路口,两人的车在等完红灯准备驶出时被旁边闯红灯的货车拦腰撞上,货车司机当场死亡,他们俩则是撞上护栏,差一点就直接翻下桥去了。救难人员撬开车门救出昏迷的两人,发现皇甫枫整个人被尹京熙护在怀里,虽然大部分的伤都在尹京熙身上,但皇甫枫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被送到医院之後状况都不太好,皇甫枫的外公、联泰集团和杨社长硬是压着医院全力抢救,说什麽都不能让任何一个有生命危险。

还好经过一天一夜的手术之後,两个人都算是救过来了,Fang她们接到消息之後立刻赶到病房,却只能在玻璃窗外焦急地看着里头插着仪器和呼吸器的皇甫枫。

一个星期後,皇甫枫被移到普通病房,但她依旧昏迷,反而伤势比较严重的尹京熙比她还先清醒过来,Fang说,尹京熙醒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所有人的阻拦,坚持下床步履蹒跚地来到她的病房,就这样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管不顾地待在她床前,他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们,就这样在床前守着昏迷不醒的她。直到隔天众人觉得不对劲的时候闯进房里一看,哪儿还有尹京熙的影子,只有皇甫枫静静躺在床上,仪器时不时传来滴滴滴的声响,其它,什麽也没有了。

从那天起,尹京熙便在这世上消失无踪了。

尹宥妮发现他在自己病房里留了一封信,信上只叫她和姜勳赫不要担心自己,往後好好过日子,他在宥妮户头里留了一笔钱,足够他俩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又过了几天,皇甫枫终於醒过来,不出众人所料开口第一句便是问尹京熙,大家你看我我你,最後只好推派身为队长的Fang去跟她说尹京熙失踪的事。

没想到皇甫枫听完後只是低头短暂地默了一下,再抬头便已是云淡风轻的表情,跟当初的Chris一模一样……Fang惊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

皇甫枫见Fang这样,便也猜到她的想法,淡然地点点头,彷佛啥事都没发生一般,「我都记起来了。」

闻言,Fang更惊了,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直愣愣地瞅着皇甫枫。

「都想起来了?」

皇甫枫颔首。

「那……」Fang吞了口咽沫,有些迟疑,「你现在是谁?」

这话罕见地可把皇甫枫难住了,她静了静,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Fang担忧地眨着眼,深怕跟上次同样的事情再度上演,要是这丫头再忘记她们一次,她可不保证受得了这二次打击。

少顷,皇甫枫才道:「我是皇甫枫,也是Chris,她……过去二十年的记忆我都知道了,现在没有她或是我,」她停了停,「她就是我,我便是她。」

之後,皇甫枫开始接受漫长的心理治疗,她没再提起尹京熙,众人也默契地绝口不说他的事,尹宥妮一开始还有些埋怨哥哥,也不大敢出现在皇甫枫面前,怕她看到自己会想起尹京熙,皇甫枫发现後便把她找来,两人关在房里谈了一整天,尹宥妮才解开心结,慢慢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远山巍峨依旧,草地翠绿青葱,Fang和皇甫枫两个人就这样并肩站了好久,直到太阳西下,院子里其他病人纷纷离开的时候,皇甫枫才幽幽开口:「车祸的真凶找到了?」

Fang点头,「果然是你的後母,她暗地里找了人制造假车祸,那些人本就是不入流的混混,居然安排个倒楣被他们抓到把柄的人,就是那个死掉的司机,据说是欠了钱,女儿被绑走,为了女儿的命才答应的,可怜他也是一时糊涂,却白白搭上自己的命。」说到这,她顿了顿,又皱眉道:「不过为了女儿的命就要害他人的命,仔细想想他也挺可恶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此话诚不欺人也,皇甫枫腹诽。

「我倒觉得这句话用在那司机身上可以,在你後母身上就一点儿也不适合。」提到崔采妍,Fang的神情还有些忿忿。「你知道她是自首的吗?」

此话一出,皇甫枫意外地看向Fang,她眨了眨眼,「自首?」

「是啊,本来我们还以为这次要找出幕後黑手会像上次录音室失火一样困难,毕竟肇事者当场死亡,死无对证,还正愁上哪儿找证据呢,就听说前几天她去自首了。」Fang冷哼,「你说,她要不是脑子抽了就是又想玩什麽把戏呢?」

皇甫枫没接话,只是愣神地垂眸看着地上。

崔采妍,自首了。

是这迟到已久的正义来得太突然,所以她还来不及接受吗?

她的脑袋中彷佛有什麽模模糊糊的东西,却在她想再深入思考清楚的时候倏忽远去。

为什麽对於崔采妍自首的这个消息,她首先感到的不是大仇得报的快感,而是一股说不上来又无法忽视,如鲠在喉的哀伤呢?

「你怎麽了?」Fang轻轻拍拍皇甫枫,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皇甫枫摇摇头,试图甩掉心里那种奇异的感觉,「没事。」

「没事就好,你现在啊,就像是个陶瓷娃娃,碰不得也摔不得,别这样瞪我,不管你认不认,你现在就是这样的。」Fang边说边将她拉到一旁的椅子落坐。

「这段时间你什麽都别管,好好养身体吧,你後母的事、Shine的事、VNymph的事你通通不要担心,放心静养,争取早日还我们一个健健康康的皇甫枫便行。」

审讯室里,崔采妍脂粉未施,满眼血丝,眼下挂着黑眼圈,一脸憔悴却眼神坚定地接受侦讯。

在来之前她想了很多,也很害怕,但等真正坐在这里之後,她心里的疑惧反而一下全消失了,她缓缓向警方吐露将近十年来自己种种的恶行,说到最後,负责审讯的两个警察不禁面面相觑地互视对方。

都说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也,谁能想到外表看起来那麽美丽、那麽弱不禁风的一个女人竟能心狠手辣至此地步,私挪公款、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甚至谋害亲夫及继女,为了一己之私,眼前的这个女人什麽都下得去手。

两个警察很难相信这些犯罪都是她做的,可搜查出来的证据却又如此确凿,听完她的自白後,两人也只能叹了一声,将她暂时关押入牢。

「崔会长,您的罪证太过明确,这回您想脱罪,恐怕很困难。」

牢房里,崔采妍想起她最後一次坐在申宇会长的位子上时,律师满脸凝重说的话。

她记得自己听完之後没有多说什麽,只木然地点点头,便让他离开了。

还脱罪干什麽呢?都已经这样了,脱了罪逃了这次,又能如何呢?

她自嘲暗忖。

尹京熙失踪的那天晚上,崔采妍满眼惊讶地看着拖着满身伤出现在自己家里的他,她不知道他是怎麽进来的,也不知道他好好的医院不待,深更半夜跑来找自己干嘛。

她戒备地盯着他,却发现他只是咬牙忍痛艰难地扶着沙发落坐,并不是想为难她的样子。

「你来干嘛?」崔采妍道。

「都这样了,姊姊,能先给我一杯水吗?」尹京熙捂着伤口,朝她扯出一笑。

「……」崔采妍无言地看着他,没动作。

见状,尹京熙微微皱了皱眉头,又道:「伤口太痛了,我得先吃药,给我一杯水不为过吧?」

崔采妍眯了眯眼,最後才转身倒了杯水给他。

尹京熙果真如他说的是要水吃药,崔采妍见他胡乱拆了药包看也不看就吞,不觉也蹙起黛眉,「你怎麽还是这样随便吃药?药量、时间什麽也不看……」她倏地噤声,因为发现自己失态了。

刚才他吃药的画面让她想起以前,那些话语不加思索地便脱口而出。

尹京熙听到她的话後,似笑非笑地抬眸注视着她,「你是真担心我吗?」

崔采妍别开了眼神,不做声。

「姊姊,你总是能在我以为你会适可而止的时候,刷新我的三观呢。」尹京熙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神情嘲弄。

「为什麽就是不懂得停手,非要把人都逼到绝境呢?你那些丑恶的行为,我放过了你多少次?你过去在皇甫家的那些所作所为,Chris又睁只眼闭只眼了多少次?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安然无事地站在这里是因为自己的能力吗?」

崔采妍哼了一声,脸色由白转红。

「错了,姊姊,那是因为你周围的人心肠太软,对你太过宽容,总认为你还有教化的可能,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可你呢?你非但没有哪怕一丝半点的感悟,甚至不曾反省後悔过,你老觉得是老天欠了你,但是你是否想过,自己又有什麽资格来接受上天给予的一切?」尹京熙停了下来,忍着蚀骨的痛,汗已布满他全身,他却像毫无所觉般继续道:「我给过你机会,要你放弃一切离开,但你不仅没当一回事儿,还不断试探我的底线,崔采妍,或许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可你忽略了人是会改变的,你变了,我难道不会变吗?」

「你到底想说什麽?」崔采妍终於按捺不住,破口吼了出来:「你深更半夜来,难道还想来教化我吗?」

尹京熙笑了笑,神情却有些凄凉,「你知道我有多後悔吗?我後悔当年听你的话去自首,如果不是因为我一个人入狱了,你也不至於独自在外面变成这副德行,早知会如此,当年就算你会恨我,我也会拖着你作陪,一起去赎罪的。」

「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我答应过要给你幸福的未来,却是我自己先食言了,是我的错,所以,该由我来让你恢复原样。」

「你什麽意思?」崔采妍盯着他,隐隐有点不安。

「这次,换你去自首了,姊姊。」尹京熙缓慢地站起身,看向崔采妍的眼神也越来越冰冷。

「你做过的所有事,加上这次的车祸,你最好尽快整理好去自首,别想玩花样也不要耍手段,崔采妍,你碰了Chris,这一次,我不会再放过你了。」

「你以为我会听你的威胁?」崔采妍道。

尹京熙冷笑,「听过联泰吗?你这次找的那些人,可刚好都是联泰的眼中钉,我相信联泰不会放过这次将他们一锅端的机会,你觉得到时候,那些人还会冒死替你打掩护吗?」

听他这麽说,崔采妍瞬间从头皮麻到脚底,她听金社长那帮人提起过联泰,就连金社长那样的亡命之徒都会为之恐惧、为之颤抖,她也不敢指望他会替自己隐瞒到底。

见她煞白了脸,尹京熙并不打算停止,听得他又道:「若你还不怕,那也没关系,你有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後,我手里那些你在申宇为非作歹的证据就会公诸於众,到时候,你要再想後悔也来不及了。」

崔采妍愤怒地瞪着尹京熙,慢慢了解到这次他似乎是真不打算放过自己了,她心底一凉,脚下一软便瘫倒在地,刚才的张牙舞爪嚣张跋扈早就无影无踪。

「京熙,你不能这麽对我……」她还妄图动之以情。

「迟了,姊姊。」尹京熙最後扫她一眼,撑起身体走出门外,消失在她的视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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