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夜班
打磨得光亮的金属像面镜子，倒影中的她全身是汗、穿着臭又丑的旧运动服，唯一有女人味的地方只有长发，3年没剪的头发长度即腰，草草的用发圈绑成马尾，简洋堇解下发圈，随手将手套抛上桌子，拨松已经定型的头发转转肩膀。
时针来到7，分针走过12，工作时间超过10小时，疲劳趁着松懈找上门，经过这几年的锻炼，手臂和大腿很习惯这样的操劳，身体并不酸痛，只是很累。
不小心放空半小时，隔壁办公室灯还亮着，烦人的感觉不断涌上，什麽也没吃的胃有点绞痛。
简单数位创立到现在接近三年，初期只有她和另一个合夥人，现在已经有10位员工，规模称不上是大公司，但也足够她自豪了。刚才接电话的叫做程宇凯，是他们最早的员工之一，身兼两位老板的秘书。
「单哥有回来吗？」
她口中的单哥是另一位创始人，通常都在外跑业务、见客人，和总是窝在室内赶工产品的她完全相反。
「没有。」
「你下班吧。」
办公室只剩他们两个，天天加班到凌晨的日子只是半年前，却好像很久了，他们现在有相对稳定的收入，不必做到变成乾屍。
「你要走了吗？」
「晚一点。」
趴在别人的办公桌上，最前排的小公仔倒成一片，狭窄的桌面卡着键盘，无法完全往下趴，只能用额头顶着桌子。
「要不要一起吃饭？」
程宇凯不自在的站起身，有点困窘的拉平衣服下摆，腰上的皮带款式很老派，看起来有点像工学院的教授。
「回家热点东西就好。」
散乱长发遮蔽她的半张脸，汗水让锁骨闪闪发光，没有平时的硬汉气息，多出一股毫无防备的性感。
看着她好几分钟，程宇凯才别开目光，一手覆盖在鼻子上，看上去有点惊慌。
「那我先走了。」
她只是点点头，趴得像个死人。
又过去15分钟，她坐直身体，把弄倒的公仔照记忆中的顺序摆好。
大半天都被关在屋子里，出门时天还没亮，下班都在晚上，看不到晴朗的天，都市的天空暗不下来，透出泛红的奇异深蓝。
突然好想看看蓝天白云。
一坪不到的房间住人会疯，一坪不到的办公室位置却能待好几天，她不懂是什麽道理，视线越过电脑萤幕，10*15大小的鱼缸自成一个小生态系，净水器抽起水，在里头造出一个小瀑布，不分昼夜的超时工作，银色大肚鱼飘在水中，彼此之间间隔相等，保持一种奇怪的秩序。
水草由下往上延伸，随水流左右摇晃身体，整天看铁看火花，几平方公分的绿意也显得珍贵可爱。
她没忘记要给郑家洛打电话。
答应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放人家鸽子不是她的作风。
电话响了很久，至少30秒，无趣的嘟嘟声反覆，她已经对这个男人失去兴趣，没接刚好斩断这段孽缘。
老祖宗都说一语成衬，电话接通的那刻，吵杂的人群声跟着涌入，远远传来领药灯号声。她几乎能看到郑家洛穿着白色制服的样子。
「简小姐？」
那头的他并不是一般认为的白衣天使形象，而是整套绿色衣裤，旧得有点灰的白鞋边缘早就脱皮，偷偷躲到厕所旁边接起电话，语气藏不住的开心。
「你在工作？」
她忘记郑家洛的工作时间比较特殊，晚了几秒才收起唐突的惊讶。
「12点开始。」
人手一直不够，他当然不可能坐着喝咖啡，超过20小时的值班、几百位的病患，却只有3个护理师，他们还能怎麽选？
一个老伯拄着步行器经过，他很瘦，宽大短裤下只有皮包着骨头，从皱巴巴的皮看来，他年轻时应该很有份量，同样皱巴巴的瘦手套着一个金底的绿玉戒指，他以两秒一步的速度前进，停在门边，一脸期待的看着郑家洛。
「上次谢谢你请我吃饭。」
说是她妥协，不如说是店员偏心，那天他们都大方的点了餐，话题在无伤大雅的时事上转，郑家洛大多顺着她的话说，很少真的发表意见。饭吃了一个半小时，不长不短，结帐时，店员硬是不拿自己的卡，而是拿了他的现金。
「那没什麽。」
医院的厕所都有无障碍设备，老伯的脚步够稳，没必要用助行器，居家照护不是护理师的工作，他也不是那老伯的谁，弄伤手划不来。
而且照这个老伯发出的气息，扯上关系没好事。
结果那老伯就这麽跌倒了，说是跌倒，其实也只是坐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说得白一点，这位老伯在闹脾气。
「那是什麽声音？」
她问。听起来是某人在大叫。
「没什麽，我在急诊，人比较多。」
另一边的口袋放着公务机，配有直播给保全的按钮，他把手放在按钮上，倒退出厕所。
走廊上并没有比较太平，聚了十多个暂时安置的病患，运气好点的有床，糟一点的有椅子，最糟的只能坐地上，近几天天气多变，重感冒病患比例高了几个百分比，感冒可能吐、可能拉，生病很难受，每个人都想快点接受处置，但对医院来说，那不需要马上处理，大部分的病患都得在走廊等上半小时、一小时才看得到医生。Y医院不在捷运沿线上，算是交通相对不便的地方，病患己经比其它市中心医院少。
蓝绿色的衣服显示出他的身份，不同种类的医疗人员聚在一起，衣服有绿有粉有白，一般民众并不清楚那有什麽分别，郑家洛的性别、身高常被误认为是医生，有位女孩期待的看着他，她看起来不太好，但已经打上点滴，很快会没事，就算发生什麽事，他们也能好好照顾她。
「嗨，洛洛。」
医护站是急诊空间最大的地方，至少不用侧身走路，现在只有两个学姐在里头，和他最熟的学姐并不在，以前只有学姐叫他洛洛，现在整个护理站、甚至是医生都跟着叫，病人特别喜欢观察他当下的表情。
「哈哈哈。」
那头传来简洋堇的笑声，她先噗了一声，像是想忍住，最後还是笑出来，接着直接哈哈大笑，响亮到郑家洛旁边的人都听得到。
郑家洛的脸刷的变红，扫了一下现场，快速躲到文件柜边，学姐们就在外面偷笑，联谊话题和马铃薯片一起沙沙作响。
第一次见面他就说过绰号，当时她好像没听到，现在却……
这是什麽状况？
「嗯……呃，你吃过饭了吗？」
停下笑，她试图说些别的。
「吃了，你呢。」
「正要去。」
「如果你早点打来就能一起吃了。」
可能会有点赶，不过没关系，偶尔不管那该死的责任制也好，他一周工作50小时，只要有尽到职责，少一点服务又怎样。
「下班後呢？」
他有不祥的预感，很熟悉的预感，就像在下班前，突然被病患叫住一样，那次他足足多听了一小时的二次大战史，昏花到撞上玻璃门。
「下班後我想休息一下。」
很可惜，但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
「再隔天呢？」
谢天谢地，还好她听懂了。
「12点下班。」
「没有完整一天的休假吗？」
认真一算，他的上班时间超过12小时，她听说过医院闹人员荒，没想到这麽夸张，何况Y医院还不是最知名的医院。
「暂时没有。」
学姐探头过来，和另一位合作用手臂比了个大爱心，他不耐烦的扭头想躲过，护理站就那麽大，声音不像视觉，很难挡住偷听。
「你到底是想约我还是不想约我？」
简洋堇半开玩笑的问。
「那……大概下午5点？」
郑家洛没想过能约到她，原本他只想再和她聊一下天，连见面都没想过。
「嗯，好，明天见。」
嘴角冒出一丝丝藏不住的笑意，他开始想要吃什麽，又要聊什麽话题。
「约到人家了？」
每个人都知道洛洛去联谊，知道後续的人却不多，学姐兴奋得目光闪烁星星光芒，听八卦比喝咖啡还提神。
「算是吧。」
高分贝尖叫比拳头还恐怖，脑袋瞬间像被千根针刺过，破坏力传遍护理站，两个学姐鼻子喷出气，一点也不像值班8小时的样子，顾着追问『真的吗、真的吗』。
「明天一起吃饭。」
「我们洛洛终於要嫁出去了！」
和那帮对他崇拜的学妹不同，学姐们对年纪小的後辈一点兴趣也没有，显然把他当弟弟，甚至是儿子，见一个人就推销他一次，让他在病人面前很没面子。
「欸，你们在干嘛？有急诊病患。」
刘医生足足有100公斤，套在180公分的身高上还是算微胖，小跑步经过的他一手抓着听诊器，身上的急诊服装有点凌乱，口袋上的笔歪了一边，脚步和疾行而过的担架有得比，衣服下摆翻飞啪啦啪啦响，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好。」
「你待着、待着。」
洛洛想跟去帮忙，学姐两个人两只手按住他，还被顺手塞了两个面包。
「减肥！你帮我们吃。」
两个人、两张嘴巴，8小时也没消减的向上精神，破烂的鞋拖过地上，乱哄哄像群鸭子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