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尚且拢着一层迷茫雾气,苏翩鸿从睡梦中辗转挣扎着苏醒已然为午时。
甫撑起犹为冒着酸胀的身子,从草屋外头就清晰传来後母的尖利叫骂声。
「该死的崽子!都午时还不起?你弟弟饿着了,还不快去熬些肉汤给你弟弟吃!」
犯不着推开门,苏翩鸿脑中便可以清楚勾勒出门外後母那张扭曲谩骂的脸,便是连插腰蹬脚的一番姿态他亦能琢磨一二。
蹬上给磨的发白的鞋屡,苏翩鸿动作流利的翻身下床,却在脚尖踏落地面那刻一股强烈的晕眩直冲上脑,让他不由一个恍神险些又给倒落床铺。
仔细算来,他已然好几日睡不着两个时辰,每日皆是趁着天际未明仍为昏暗雾蒙一片时,他便会揣着自个编的草笼子到村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密林周边采些草药到市集去卖。
这样采着的草药并不珍稀罕有,故而流到市场上的价钱亦不是很好,赚回来的零头苏爹瞧上两眼就随意收到囊中,显然很是看不上眼。
苏翩鸿不是没想过要闯到密林深处些的地方采药,可这般他便赶不上午晌前回家给後母及弟弟炊食午膳。
倘若真是那样行事,到夜时回家的苏爹听着後母抱怨的话,指不定又会操起家伙对着他一顿打。
後母为官家小姐出身,以往也不曾多做过什麽粗活,一双玉手生的是素白娇嫩,倘若不是家道中落,再怎麽说也不会到这小村庄里,还嫁了个死了老婆带着拖油瓶的苏爹。
苏翩鸿的母亲走得早,也就留个苏翩鸿给苏爹,起先苏爹也是把苏翩鸿这独子捧在掌心疼呵护不已,可直到後母入室蹦了个弟弟出来後苏翩鸿就什麽都入不得苏爹的眼。
後母的手十指不沾阳春水,莫说是家务做不得,便说要学苏爹也是头一个跳出来反对,娶着这样一个白嫩娇贵的女子苏爹只差没供起来养,怎能舍得让她多碰些杂务?
这样弯弯绕绕,到头这些事却是一个不落全给掉到苏翩鸿身上,加之他先前会到山里采药给家里贴补些零头,说不得一天的时间全给占满,能睡着两个时辰苏翩鸿也就满足了。
长期的操劳疲倦让十五岁的苏翩鸿生的宛如十二岁的少年,消瘦乾瘪的全身磕着都是骨头,巴掌大的脸半分没有因为常往山上跑而晒出些颜色,反倒是一片无力苍白,彷若病入膏肓之人一般毫无血色。
後母的叫骂声不断响起,只待晕眩感稍退,苏翩鸿便登时推开木门向外而去。
如他所料,後母在他出去那刻映在他眼中的那张脸是那般的尖锐扭曲,充斥着恶意嘲讽,锐利苛薄的目光扫动,刮过少年本就削弱的身驱。
「总算舍得起来麽?果然是大少爷呢!」
他没张口反驳,只是在看到伫立於後母旁横肉徒生,球似般圆润的小弟一脸轻视的望着他时加快脚步离去。
将那些恶意目光抛至身後,他凝视着一片无边蔚蓝的天空,就这样刻意忽视一切的恶意,自顾自地做起自己的事。
炊烟燃起,他瘦弱的身躯翻动着大杓,待食物香味弥漫而出之际,他听到身後隐约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犯不着回头,他便猜到定然是弟弟又到灶房偷食。
这事已不是头一次发生,只是每次他出手阻止的下场便是後母的一阵谩骂、弟弟虚假的眼泪一齐包围着他。
他就如同不给弟弟吃食的坏心人,在苏爹回来时,这一切在後母的一番加油添醋歪曲事实後总是引得苏爹怒不可遏。
最终,被误解的真相都会随着苏爹的怒火变成棍棒功夫落在他身上,如此,倒不如此刻便装作一切都不知道还好些。
弟弟没有停留许久,在苏翩鸿将最後一道菜勺到盘子里回过身时弟弟身影早已不在,他将那些菜肴送到饭厅案上,想了想,还是自个用菜汁浇上饭,稍微夹了几口菜便捧着碗缩回茅屋。
他刚扒拉了几口饭菜,茅屋的门就给撞开,没来得及多说些什麽,他就给後母甩上一巴掌,他捂着火辣辣的面颊,一句话也不说不问,只消瞧见弟弟那未曾掩饰的偷笑,他便透彻明了发生何事。
果不其然,在下一刹那,後母刺耳的嗓子便高扯着喊叫,「你爹昨日为了给你弟养养身子可是买了一大块肉,怎生的你一煮就消失了大半?你这天杀的讨命星,便就那般自个吃了,还有没有良心?」
到底还是逃不过这事,苏翩鸿低垂着头,好生安慰着自己这样谩骂总比事後给苏爹家法伺候好,这才逐渐趋缓下内心翻涌的酸涩。
後母肆意骂过,亦在苏翩鸿衣下难以察觉之处狠狠捏出好几道黑青瘀痕後才领着弟弟离去,在踏出门前还不忘微侧过脸,对着屋内的苏翩鸿喊道:「等会子把衣服给洗了,知道麽?」
苏翩鸿没有应声,只是紧赶慢赶着把碗里的饭菜塞进嘴里,想赶着在苏爹回家前把事情做完。
囫囵咽下饭菜,苏翩鸿即匆匆扔下已然吃净的饭碗,揽起房外搁着的衣篓子就往河边而去。
亏得後母的大肆宣传,村里的人而今都将他视为一狠心的兄长,还暗地里嘟喃说着这样的孩子难怪爹不疼娘不爱。
苏翩鸿总是不习惯反驳,也无力反驳,他忍受着村里大娘的指指点点,独自稳稳踩着步伐拐了几个弯,直到寻得个无人角落才放下衣篓子蹲下身浣起衣衫。
从篓子里掏出木板,苏翩鸿那长着厚茧的小手一抓上木板就是一个用力敲上衣衫,「啪啪啪」的敲击声不绝环绕少年耳畔,直到忽地一双小巧的手从他背後绕到他的身前,他才猛然惊觉身边原是有人。
少年心生疑然不敢乱动,提着心等了半刻却是一道甜腻的嗓音从背後溢出,「猜猜我是谁。」
放下手里的木板,苏翩鸿犹豫片刻还是没用自己沾着泡沫的手拉下覆着自己眼眸的那双柔软小手,喉头发出乾涩的笑声,少年接近换声的公鸭嗓有些嘶哑,「小鸢儿,可对?」
「不好玩,翩鸿哥哥总是猜对。」
头上顶着两球小包包,名唤秦彩鸢的小女孩扁嘴凑到苏翩鸿身边,只顾着蹦达吵闹的她没注意到苏翩鸿僵笑的脸。
……这不是在村子里会这样好好同他说话的只有她,他才总是猜对麽。
女孩不识愁,小脸上一颦一笑都满满的带着阳光的暖意,只消一眼,就让少年决断心头泛起的失意,嘴角不自觉地跟着扬起。
「小鸢儿怎麽到这,伯母不在意?」苏翩鸿手里动作不停,夹杂在敲衣声里的是状似无意间问出的话,可眼底闪逝的波动还是微微地泄漏了他不安的心思。
摇摇头,小女孩笑得甜腻不解世事,明知附近就只有两人,却还是像是说着什麽不为人知的秘闻一般凑到少年耳边轻声说道:「我可是偷偷来的,翩鸿哥哥别说出去呀!」
「……嗯,不说。」
心理倏忽而逝的苦闷被少年下意识忽略,苏翩鸿低低的应下女孩玩笑似的要求。
他自是明白要是让秦紫鸢的娘亲知道她来找他,之後秦紫鸢娘亲定然会阻止秦紫鸢再来找自己,那麽自己以後自然就见不着紫鸢。
真是到了那样地步,也就没人会再来搭理他。
「翩鸿哥哥,怎麽了?」苏翩鸿思虑着便顿下手中挥舞的板子,让倚靠在他身边大石块上侧耳听着那带着节奏的木板敲打声的秦紫鸢不禁问道。
「没什麽,只是觉得这时怕已是有些晚……待我洗完这些衣衫鸢儿你便回去吧。」
收回自己有些飘移的目光,苏翩鸿笑颜浅浅,却带着满满的关怀,女孩不自觉地看着那摇曳着关爱的眼眸就点点头答应了少年。
女孩在少年用力敲打衣衫时在一旁蹦蹦跳跳,自个闹腾的很是欢快,可几轮下来,女孩的小胳膊小腿儿就禁不住适才的活动量,酸酸胀胀的很是不舒适。
秦紫鸢揉揉自己有些僵硬的小腿肚,又蹦达两下窜回少年身旁,难受的倚靠上苏翩鸿因为浣衣而微微拱起的背脊,却被随之而来的温度给吓着。
「翩鸿哥哥,怎麽你摸起来这麽热?」
热?毫无所觉的少年扔下手中的木板,带着水气湿润气息的手掌抚上自己的额头,却摸不出有哪里不同,「没呀,不是差不多?」
秦紫鸢蹙着眉头,把自己整成了个包子脸,小嘴开开合合的好似想说些什麽却还是全给咽回心里,那可爱的模样让苏翩鸿面容柔和下来,手掌轻轻拍了拍那顶着两颗包包的小脑袋瓜,「别恼了,我很好。」
秦紫鸢抿起小嘴,到底还是没有再多说什麽,只是乖乖的凑到少年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些逗趣的事,引的少年苍白的面容也因为脸上笑容的绽放染上一层红晕,晕出一丝生动活力。
欢喜总在倏忽间,当苏翩鸿伸手要拿衣衫却是指尖直截敲击在衣篓子底时他才恍然,日头不知何时早已近西下,也该是时候离开返家。
把乾净的衣衫重新倒进篓子,他拍拍玩闹後已然有些疲惫揉着双眼的女孩,轻轻地说,「小鸢儿,你该回去了,莫让伯母烦心。」
语罢,少年一把拎起装着半满湿衣服的篓子,转动腰身猛然一甩篓子,就把篓子给晃到身後背上。
秦紫鸢眼瞧着少年的动作,也不知道是不是湿衣服太重,女孩总觉得那有些驼着的背影就像是被什麽东西压着喘不过气似的,莫名的痀瘻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