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夜,两人依约来到市区的一家高级法式餐厅,浪漫的烛光、动人的琴乐、精美的佳肴、细心的服务,无一不为这场约会加分。
然而,尤尔却不知怎麽了,不断在席间走神,虽未影响进食,但如此心不在焉的模样,着实让约翰哭笑不得。
「在想什麽?是餐点不好吗?」约翰举手就要召唤服务生。
「不是,东西很好吃,真的。」尤尔连忙阻止他,又在约翰怀疑的目光下,红着脸吱唔半晌,才终於鼓起勇气,问:「你为何会觉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不是吗?」约翰讶异地看着他。
「我没这麽说。」尤尔慌乱地解释着,「我的意思是,我……我从没说过。」
约翰失笑,「其实,这也是我自己推测的。」
「欸?」尤尔傻了。
「因为你的名字,『尤尔』是日耳曼语中圣诞节的意思。」约翰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柔声道:「虽然你是孤儿,但我相信,你一定是带着众人祝福降生的天使,我的天使。」
「……」
尤尔无语凝视眼前的人,字字不容忽视的情意,宛如一道拂过湖潭的徐风,泛起他心中圈圈涟漪,隐隐荡出藏於深处的脆弱。
一直以来,他虽然看似活泼乐观,心底却总有无所归依的不安,而约翰的表白就像汪洋中的一处港湾,令他不由升起想就此依靠的念头。
「谢谢。」他无措地低下头,嘴角却是藏不住的思绪。
约翰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晚餐後,两人一起走在积雪的人行道上,感受满街欢乐的圣诞气氛。约翰小心翼翼牵着尤尔,以免这粗心的人又摔跤。
「冷了?」见他不断缩着脖子,约翰取下围巾包住他。
尤尔摸了摸鼻子,之前已经抢了人家的大衣,手机说是借来玩却霸着不还,刚还削了一顿大餐,现在又凹到一条围巾,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好意思。
约翰笑着轻刮尤尔的脸颊,见原属於自己的大衣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便说:「这件太大了,明天带你去买件合身的吧。」
「不要,这件就够了。」尤尔厚脸皮地耍赖,就是不肯把大衣还回去。
约翰一眼就瞧出他的心思,既无奈又宠溺地笑道:「调皮鬼。」
一股飘香远远传来,即使那味道在美国人闻来是令人退避三尺的怪味,但是对多数海外华侨来说,却是令人怀念得痛哭流涕的香味。
「臭豆腐!」尤尔眼睛一亮地欢呼一声。虽然法国菜很好吃,但他总觉得少了什麽,而此刻这味道正激起他莫名的馋欲,便开心地拉着约翰,沿着香味跑进唐人街的一条小巷。
「你想吃这个?」约翰顿时扭了一张俊脸。他万万没想到可爱的尤尔竟会喜欢这种有某S开头物味道的东西。不过,当他见到尤尔张大双眼盯着锅中炸物的期待神情,便恢复一贯的俊雅温柔,毅然决然道:「好,我陪你吃。」
一盘热腾腾的臭豆腐很快就上桌,尤尔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品嚐口中喷汁的美味,丝毫不受那充斥鼻腔的怪味影响,而努力隐忍的约翰,尽可能在追求对象面前保持优雅风范。他先是尝试性地咬了一口,表情瞬间微变,没想到这东西闻起来古怪,吃起来却别有风味。
於是,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将这道特异美食消灭光。
老板娘是个有些年纪的台湾人,也估计是在这里见多了同性情侣,看他们吃得这般尽兴,便对明显是华裔混血的尤尔用中文笑道:「你这男朋友不错喔,会吃这个,很多老外都不敢试的。」
「他不是……」尤尔红着脸要澄清自己跟约翰的关系,却忽然一愣,好似连自己为何能这般脱口回应都不知。他瞥见约翰正一脸惊奇地望着自己,便连忙收起神情,「怎麽了?」
「你听得懂她在说什麽?」约翰十分讶异,虽然他们刚说着他无法理解的异国语言,却仍不难听出那对话十分流利。他真没想到尤尔竟还是个双语人才。
尤尔心虚地乾笑一声,抬起下巴骄傲道:「因为我是天才。」
「是,你是。」约翰轻捏那朝天喷气的鼻子,怜爱之情溢於言表。
离开小店後,他们在前往停车处的途间,穿过一座清幽的小公园。不同於人多吵杂的中央公园,杰克逊广场里只有别致而典雅的园艺与雕像喷水池,是适合情侣谈心散步的好地方。
「那个……谢谢你。」尤尔忽然小声说道。
「谢什麽?」约翰牵着他,悠闲地在公园步道上走着。
尤尔低头咬着嘴唇,另一手在过长的袖口上抓了又抓,犹豫半晌,才以紧张且慎重的口吻说:「我想,我应该要告诉你一些事。」
约翰停下脚步,专注地望着他,静静聆听将要知晓的秘密。
「我……我其实不是孤儿……」
时间一点点过去,约翰听完那断断续续的身世後,抬头深吸一口气。末了,他见那饱含不安的双眼正怯怯地注视着自己,便搂住尤尔缓缓低下头。
越来越近的温热气息喷洒在脸上,让尤尔莫名慌乱,却又不愿逃离这温暖的怀抱。他紧张地轻眨几下睫毛,才闭上双眼,任由约翰吻上自己。
相交叠的唇未有更深入的动作,约翰仅是轻柔吮吻尤尔如想像中一样柔软的唇,直到满足了,才轻轻摩梭他略凉的脸庞,凝视那双羞怯又疑惑的碧眼,说:「我不在乎你的来历,我真心喜欢你,想与你在一起、照顾你,让你全心依赖我,彻底被我宠坏。」
他捧起尤尔的脸,温柔而诚挚地请求:「尤尔,作我的恋人、我的宝贝,好吗?」
动人的告白模糊了尤尔的视线,他想起两人相遇相识的种种,虽然时间不长,但每件事都在他一无所有的生命里留下深刻而鲜明的感受。约翰不仅处处纵容疼爱他,如今还愿意接受自己的残缺,这世上还有谁比这人对他更好呢?他又何其有幸能遇到这麽温柔的人?
於是,他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渴望,含泪轻笑地点了头。
这一刻,迷途者飘荡不安的心有了依靠,即便他不知潜藏其下的会是什麽。
恋爱的气息总是容易被人嗅出,即便只是走廊上的短暂交会,都能从相互凝视的眼眸中感受那份甜意。他们甚至会在错身而过的瞬间,偷偷勾住手指再放开。每个细微的动作都传达着专属於彼此的明亮色彩,任谁再迟钝,都不难察觉出两人的关系变化,更别说约翰一有机会就时常帮尤尔向院长请假外出。
一日,满发灰白的院长找来尤尔,和蔼问:「跟他在一起开心吗?」
尤尔点点头,羞赧含笑的脸庞有着幸福的喜悦,「他对我很好。」
院长感慨地点点头,慈爱的眼眸透出复杂的神色。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尤尔的肩膀,对这个即将脱离自己羽翼的孩子,说出令人费解的叮咛。
「人生充满未知的变数,即使暴风雨来临,也要勇敢面对,愿上帝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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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气象服务中心已正式发布暴风雪警报,纽约市有大雪降临,预估将有十五英寸的雪量,并有机率发生雷电,请各位民众尽量待在家里,不要出门……」
房门外,不知哪位轮值的护士在听广播,气象播报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令尤尔渐感不安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尽管他已努力逼自己入睡,但不住呼啸的风雪声太过凄厉,让他始终静不下心来。
「轰隆!」
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晃动天地,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停电了!
尤尔睁大双眼,瞪着被电光划开一瞬的幽黑,竖起全身汗毛。他像感觉到什麽般,下意识往窗外的诡影瞄了一眼,便惊恐地抓着床单,将自己从头到脚包成一团,好似这样就能把骇人的鬼哭神号隔绝在外。
忽然间,一阵尖锐的声音大响,吓得他摀住嘴,直到慌乱的心跳稍缓後,方听清楚那是手机铃声,便迅速抓过手机,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後,才按下接通键。
「宝贝睡了吗?」
爱人温柔的嗓音传进耳里,令尤尔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他试着用轻松的语调应答,岂知一出口就是止不住的啜泣,「约翰,呜……」
「怎麽了?」
听约翰一向平稳的语气变得焦急,尤尔便再也藏不住内心的恐惧,对着电话哭了起来,「好冷……好、好痛……」
「别怕,我现在就过去,等我!」
约翰说完,就挂了电话。
尤尔握紧手机,躲在被窝里不停颤抖。
房内的寒气急速加遽,彷佛那漫天飞雪的冰霜正沿着窗台、地板、床架一点点爬上他的肌肤,尽管中央空调的暖气已恢复正常运作,但颤得近乎抽搐的身子仍无法平息。不论他把自己包得再紧,都抗拒不了那排山倒海的刺骨阴冷。
直到一道人影「碰」地撞开房门,扑向床上瑟瑟发抖的人。
「啊——」
尤尔惊叫地抬头一看,竟是沾了一身雪水狼狈不堪的约翰,所有防备便瞬间瓦解,让他立刻扑进对方怀里纵声大哭,「约翰!」
「没事了,乖,有我在,不怕。」约翰心疼拥着哭成泪人儿的小可怜,低头轻啄从碧眼滑落的泪水,在脸上落下安抚的亲吻。
最後,他覆上流泄呜咽的湿润嘴唇,让尤尔渐渐卸下紧绷的神经,沉浸在唇舌相濡的迷醉中。
喘息越渐浓烈,在相视片刻的无声暗示後,尤尔缓缓伸手环上约翰的肩膀,将自己全然交给这不顾一切赶来保护他的男人。
一室旖旎,浓情缱绻,驱走了黑夜的阴寒,也抚平躁动不安的灵魂。
暴风雪虽过,日子却未能平静。
山米的病况突然恶化,经过十多小时的抢救,仍是离开了。
尤尔哭红了双眼,失神望着空出来的床位,无法相信昨晚还跟他有说有笑的孩子就这麽不见了。明明是还那麽年轻的生命,他们还约好要一起做好多事。
遍寻不着人的约翰,走进山米生前住的病房,果真见到尤尔正坐在床边哀悼。这是尤尔自工作以来第一次面对病患的死别,对方还是与他十分要好的小孩,难怪会如此伤心。
约翰静静注视神色哀戚的人,嘴边忽然闪过一丝淡笑。他敛下神情,上前轻抚尤尔的肩膀,说:「别哭,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走吧。」
未能察觉那柔声劝慰下的冷漠,尤尔抬起如湖水幽绿的忧伤眼眸,在约翰温和却坚定的凝视下,点了点哭太久而微钝的脑袋,起身随之离开。
他带着混沌的思绪,恍惚地任由约翰牵着他走向大厅,就正好撞见一场激烈的争执。
「我不信!我儿子的病情一直都很稳定,怎麽会突然恶化?」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对迈可愤怒大吼,一旁的妻子则不住啜泣。
「我们已经尽力了,山米很勇敢地跟病魔搏斗,但一直没有匹配的骨髓,才让病况恶化,这一点我们也十分遗憾。」迈可极其疲惫地回应着。在全副精力的抢救後仍挽留不了一条小生命,这事实对他们而言,也是相当沉重的打击。
可惜,山米的父亲早已失去理智,竟红着眼语无伦次地指责:「骗人!比我们晚来的人都康复了,为什麽我的山米没有?一定是你们嫌我们穷才故意拖延!」
被污蔑的迈可也动气了,「艾隆先生,我们绝无任何偏袒,山米的血型特殊……」
双方激动的争论与悲吼传遍整个大厅,让尤尔更加难受。约翰不动声色地瞧了眼闹事者,便推着他往电梯走去,「别担心,院长会亲自来解决。你饿了一天,该先吃点东西。」
「嗯。」尤尔应完,就猛然一个回头,往艾隆夫妇的方向望去,心中竟有说不出的强烈不安。他犹豫地咬着嘴唇,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後只能在约翰的催促下进入电梯。
无奈,不祥的预感,总会特别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