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方美人 — (1)

正文 東方美人 — (1)

伊凡推开那扇黑色铸铁门框的玻璃大门。

入门左手边是结帐柜台,一个小小的空间,感觉像是站在这儿,仍不得窥其神秘。直到打开空间的尽头那道厚重的实木门。

制服熨得笔直的服务生随即迎上,打开那道门。

一股像是焦糖与香草混和在一起的甜味,淡淡地融在空气中,有些甜腻。

他并不讨厌。

餐厅装潢全以米色为基调、淡黄色灯光;空间开阔挑高,某一面墙有着以间接光源照着、原木并用黑色石材的两层楼高的酒柜;整个吧台由明显矿石纹路的暗红侧边往上连接打磨得无比光亮的纯黑台面。

彷佛这儿的主人在告诉你,即使专程只来这儿饮一杯酒,你也可以体会何谓纽约的纸醉金迷。

靠窗的角落有几个由几何图样锻铁围栏隔开一般用餐餐桌的雅座。

侍者领着他前往其中一个雅座。他落座时,指尖轻轻滑过打磨得光亮的黑色石材桌面。座位还算宽敞。至少,对於穿上皮鞋後身高逼近两公尺的人来说,他把自己塞进座位里并没有绑手缚脚的感觉。

晚上七点,几乎没有空桌。

生意确实很好,他想。

「Goodevening,Mr.Renner.(晚安,雷纳先生。)」店主人很快出现,穿着介於正式与休闲间,却又不失礼的亚麻色西装,英俊的脸上挂着礼貌自信的微笑朝他伸出手;大概这人在谈判桌上多是无往不利。

他们握了手,做了简单的寒暄,打量对方的同时也在被对方打量。

开酒、上开胃菜,以及一些不着痕迹的试探,他们的话题很快进入今晚的目的。

「我看过你们的网站,『享受自己当大厨的乐趣』……照着食谱配送食材给顾客,在网站上就可以订购,顾客不必自己到超市购买过量的食材,这真是一门好生意。」店主人——罗奈尔德‧雷德梅恩——实事求是地说,「但是我也看了目前所有的菜单,并没有一道适合放在这间店里。」

毕竟这是间法国料理餐厅,端出来的东西需要点摆盘,而不是东西煮一煮全部搅在一起就行了。

「这仅仅是『目前』。」伊凡抿了口酒,又轻轻将水晶杯放下,带点天生优雅的味道。他已经很习惯在谈生意时这样故作姿态的举动,即便这样的优雅,是近十年来才形成的习惯。「诚如先前谈过的,我希望你可以提供一道、或者两道适合配送的餐点,同时放在店里作为新菜单推出。当然配送价格与现场代为烹调价格并不相同——甚至,现场也可以做变化,这取决於你。」

罗奈尔德想,这是个适合朗诵莎士比亚的声音。

对方的声音低沈,比寻常说话还要缓慢一些。

他说话时拖长了某些音节,还加上气音。很奇异地,这样的说话方式没有让人感到过缓、冗长甚至虚弱。

温和坚定,一种不疾不徐的调子、老式的作派。在大家都习惯快语速的现在,这样的说话方式反而很吸引人。

他连衣装也有点老派。中规中矩的黑色西装,内里是蓝细直条纹衬衫搭上黑底暗红与深蓝相间的领带。衬着那高挑的身材,虽然并不时尚,却有种文化的淬练。

老式的优雅,永不过时。

「而且你有好几间不同风格的餐厅,不同的客层。」伊凡略略倾身,制造出一些微压迫,但不至於让人不快。

罗奈尔德看起来是强势自信的人,他还很年轻,会对压迫更有反抗意图。

一点点。

压力一点点就足够了。配合语气,像是诱惑的耳语:「为何不藉机做个实验,哪些客人可以接受我们的合作关系?我们甚至可以提供你原物料的进货管道,我相信这对双方都有利;况且,你还可以把餐厅的名字推往全国,免费的广告。」

「互利互惠。很好,直接了当。我喜欢这样谈生意。」罗奈尔德低笑,这确实听起来很不错。他很乾脆回覆,「再通知我何时签约。」

伊凡靠回椅背,「星期一准备好合约立刻送来。」

两道前菜的时间他们已经把生意谈完了,伊凡喜欢这样的效率。剩下的,只需要享受。

他确实喜欢这间餐厅,在将这里划入生意范畴之前,他已经来过两三回。从餐点、气氛到服务;也许现在还多了一个,持有人的爽快。

本来他可以享受直到最後一刻——

左前方距离两张桌子的客人突然极其激动地站起、发出的声响大得让人不得不注意。

伊凡不由得从甜点上头抬眼,即使这份甜点只剩下最後一口的份量。

附近的人都朝发出碰撞声的方向望了过去,他对面的罗奈尔德也反射性地转身去看。罗奈尔德没有动。他该有所动作,只是他的表情很迟疑。

一男一女在发出声响的座位上,一站一坐,那位女性站着、手上还拿着一杯空着的酒杯。

声音显然是那位女士站起时狠撞了下桌子所发出。

坐着的那位男性背对他,不过可以想像他大概是被泼了一头一脸的红酒。

这可真够惨的,他想。那套西装可得好好处理。

气氛不剑拔弩张,但很尴尬。

「It’sover.」(我们完了。)

已成全场瞩目焦点的女子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现在多惹人注目,她只觉得泼男友——现在已经变前男友了——一杯酒完全无法解气。

她需要发泄,然後她付诸行动。

「Dropdead!」(去死吧!)

随着怒吼,主角抄起桌上另一杯红酒再泼一次,动作迅速俐落,毫不拖泥带水。

她把空酒杯摔在地上,转身离去,每一步都又重又急。

在场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位女士的愤怒。非常能感受。

服务生彷佛也慑於女性的咆哮,那位女士摔门离场後才俐落地前去收拾该桌残局。

罗奈尔德低咒了几句。听起来他像是认识那两位主角。

伊凡维持着沈默的美德没有发问,虽然他跟其他旁观群众一样好奇,那个男人到底是做了什麽事、说了什麽话,才让一位女士在公开场合做出如此没有形象的行为。

但他没有和对面可能知道真相的人窃窃私语,而是示意罗奈尔德自便,低头解决最後一口甜点,结束了今天的晚餐。

最後的配餐佐料虽然有趣,但看不到结果的事件是种悬念,有悬念的东西,他不会称之为精彩。

李翡梅现在很後悔。

非常後悔。

但她绝不是後悔泼了那混蛋两杯酒,而是後悔自己怒极离开时没记得拿上外套!现在可是二月!没有外套走在二月的纽约街头可是会冷死人的!

她站在结帐柜台前那个小小的空间,没有勇气推开身後的实木门再走回用餐区拿外套。

她的勇气已经用、光、了。

为什麽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泼酒这种事!

不,重来一次她也会继续泼酒这行为的,肯定。但是再走进去拿外套再被全餐厅的人看一次她觉得好羞耻、问题是她也不想没穿外套走在二月的纽约街头啊啊啊啊!

李翡梅在内心惨叫无数遍,绝望底看了结帐柜台一眼,这间以好服务出名的餐厅此时此刻前台竟然没有人,肯定是被她刚刚凶暴的行径吓得不敢靠近,连让她拜托服务生拿外套的机会都没有!

她揪着头发,很难看地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太羞耻了……应该再赏那个劈腿的混蛋几拳的……以後再也不能来这间餐厅了,可恶,她很喜欢这间餐厅的!

身後实木门传来打开的声音。

她还来不及调整自己难看的姿势,低低的问句已落下。

「Miss?」一打开门伊凡立刻看到蹲在地上的那一坨……人类。

是位女性。这样蜷成一团的姿势很不寻常,他下意识地弯身询问。「Areyouallright?MayIhelpyou?(你还好吧?需要帮忙吗?)」

「谢谢,我没事。」她抬头只看到一位西装笔挺的英俊男士,觉得自己超丢脸,又鸵鸟似地把脸埋进膝盖,闷闷地道:「需要帮忙的只有我的自尊心。」

这张脸好似有些印象。他认人的本领还算不错,尤其是不久前才见过的。伊凡脑中快速闪过几分钟前才看到的一出闹剧,嘴角不自觉微微勾。他没有开口调侃,毕竟一位绅士不会在女性感到窘迫时落井下石。

低语轻声,「那麽,你的自尊心需要什麽呢?」

这究竟是恶魔的呢喃还是安抚的耳边细语?李翡梅一时之间分不清楚。她被那温柔的低语蛊惑,也许更有可能,是狗急跳墙......她真的没有勇气继续在这间餐厅继续待下去,让每个看过她刚刚撒泼的人在走出餐厅时对她行注目礼。

咬了咬唇,丢脸就丢脸吧,在一个人面前窘迫,总比在很多人面前窘迫好!於是她抬头面对这位善心人士,看了眼那双蓝绿色的眼眸又很快移开视线。

解释也是很羞耻的一件事,李翡梅内心的小人不停翻滚撞墙。如果现在她单独一人,估计她也会把自己往墙上撞。

「我需要,呃、我的外套。」

「外套?」他打量得不着痕迹。对方穿着无袖毛料、长度仅仅及膝的驼色洋装,这副打扮只适合有暖气的室内,确实不好走到户外。

「你可以帮我拿外套吗?我把它忘在座位上......想到要走进去我羞耻得想死、但没有外套走出去我会冷死。」

「哦,当然。」他说,「这问题很小,我想我可以我帮你解决。」

「我的位子在——」

「Iknow.」他的微笑很浅,伸出的食指像是要压上她的唇、又维持着彬彬有礼的距离;眼角余光轻轻带往餐厅内部一眼,彷佛可以看透那扇实木门,暧昧又隐晦地表达他知道来龙去脉。「Justwait.」

望着男人转身走入餐厅,拍拍裙摆从蹲得很难看的姿势中起身站在结帐柜台前,李翡梅几乎要为此感激涕零,连男人的背影看起来都帅得无与伦比。

人间果然处处有温情,遇上一个渣、就会有个体贴的好人来做对比。她撇撇嘴,然後显得那个渣男更渣,啧。

男人很快走了出来。

她的深灰呢质大衣挂在男人手肘上,男人走得不急不缓,但从实木门到她面前只用了两步。

……从门到柜台可是有快两公尺的距离!这是怎样逆天的腿长!

李翡梅在内心感叹,脸上已经摆出感激万分的灿烂笑容想从男人手上接过外套:「真的谢谢你,你救了我。」

「不用客气。」伊凡微微弯身,拿起大衣轻轻抖开等在那儿。很难说到底是长期养成的业务性格还是天生的体贴所致,他做这些没有经过思考、也没有任何意图,只是,像个体贴的男伴,再自然不过地为女伴穿上外套,「让我为你服务。」

一个优雅的绅士,好像就该让事态这麽发展。

如此顺理成章的态度让李翡梅愣了下,哪儿不对劲却好像又没有不对。男人甚至在她双手伸出袖口的那瞬间不着痕迹地帮她提了下大衣。他只碰触到衣物肩线部分,再没有更多。

体贴入微。

李翡梅扣好大衣,轻吁口气。真神奇,今天被前男友挑起的怨愤似乎就这样被陌生人淡淡地抚平了。

「谢谢。」她再次道。

对方微微一笑,「我的荣幸。」

「不,我不是指大衣。当然,大衣也是,只是你让我觉得……」这种感觉并不好说明。她本来会把今天定义为糟糕的一天,还好有陌生人的关切,让她得以认为今天过得不算太糟糕。

事实上,今天还是非常糟糕。

可是他让她觉得今天不再那麽讨厌了。就因为这麽点小小的关心。她有时觉得自己还真是好取悦。「总之我必须跟你道谢。」

「我猜你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他越过对方,替她拉开离开的门扉。

冷空气迅速扑面而来。

李翡梅看他侧身站在门边,单手压着门,微微歪头,好像那是种无意识的举动、又像是一种不明显的示意。「女士优先。」

「谢谢。」她走出去,回头看这名极高䠷的男人走出门时下意识低了低头,然後扣起他大衣的黑色钮扣。「我今晚一直在向你道谢。」

「好过一直道歉;」他说,带着让她觉得放松的笑容。「但愿你接下来不是一个人去喝酒。相信我,那不会让心情变好。」

她不自觉缩缩肩膀,像个小女孩被年长者关心的反应。

「噢,不,我会……」指了指地铁站的方向,往北两个街口的距离,低头嚅嗫地说:「去搭地铁,嗯,直接回家。刚分手去酒吧买醉,听起来很悲惨。」

配合她的身高,伊凡低下头道,「如果不介意,让我陪你走一段路。」

视线从男人黑色双排扣大衣在腰际微微收拢的部分往上,李翡梅发现自己的高度约略只到他的肩膀。於是他的声音,低低底落在耳边,极有磁性的男低音,像在诱惑。

「你是个绅士。」她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或许上天真的有意挽救她今日悲惨的一天,她应该要接受对方的好意。「哪里是你的目的地?」

「中央车站;我猜和你一样。」

他伸出手臂而她挽上,假装她今晚的男伴确实是他。人生偶尔需要点戏剧化,虽然她今晚拿酒泼人也够戏剧。

李翡梅不得不说,泼酒这行为实在太泼妇了。可是,心里爽啊!

「谢谢。」她说,跟着对方的脚步往前,和许多人擦身而过。他的跨步大,但为了配合她,走得并不快。

他沈默一会儿才问,「这是第几次了?」

「谁知道?你值得我说一百次谢谢。」

「太夸张了,只是一件大衣。」

「是为了适时的温暖。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应该在大街上狂奔,然後诅咒那劈腿的男人下地狱去。」李翡梅真是恨不得捏死前男友那个渣,於是她边讲手也不小心往下掐——

幻想是美丽的,现实是悲催的。李翡梅没能掐死前男友那渣,反而先掐上另一个男人。

「嘿……冷静。」伊凡反应得很快,他几乎是立刻覆上她捏在前臂上的手——他的前臂,别忘了她还挽着他呢——不明内情的人看到,肯定以为这一对感情很好。

「噢!」一瞬间想抽开,不过男人的手压在上头,她没有成功。「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很抱歉……我只是想到那个混蛋所以,呃,我不该说脏话,但他真的是个混……」李翡梅咬住舌头,把ass後面的字全吞下去,她宁愿现在噎死都不想再在好心帮助她的男人面前讲这种粗俗的话。虽然已经没有了,但她还是想要挽回一点形象!

伊凡拍拍她手背安抚,「你已经让他下地狱去了,这麽一点脏话,他不会介意的。」显然泼两杯酒并不够。他相信如果当时自己没有伸出援手,也许这位女性会再次进入餐厅痛打她的前男友一顿。

……谁管他介不介意啊听的人又不是他!

「唉……」叹口气,李翡梅一瞬间便颓丧了。「我弄痛你了吗?」

「不,没有。」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问题很诡异。他想,这应该是男人问女人的话。

伊凡视线往下一些些,看着她的头顶。她正低头缩着肩膀,一副可怜兮兮认错等责罚的模样。她真娇小。他想,瞬间没意识到以他6尺4寸的身高,大多女性站在身旁都很娇小。

「适量脏话可以帮助释放情绪。但比起在大街上狂奔,我建议,到健身房运动发泄。」刚分手嘛,可以理解。那麽一丁点脏话,完全不是个问题。

「不管我说了什麽都拜托你忘掉它!」

「没问题。」他咧开嘴笑,「让一切都下地狱去。」

李翡梅简直要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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