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鲜少踏出洛家庄去闻触外界声息的洛家人而言,年年的迎冬送夏,都不过是一次次不脱过往印象的雪妆叶黄,虽然周而复始得了无新意,却也意味着今昔如常,岁岁安祥。
这五年来,洛家庄内能称得上谈资的,大概也只有家主和那一对双生子了吧。
现任家主在当初继任之时,身子就有些暂不成困扰的小病恙,後来慢慢地需要定时服用汤药来调养,近年来身子每况愈下,虽不至缠绵病榻的地步,但已渐难负荷一庄之主的辛劳,诸多小事已逐渐放由几位小辈以及他一向青睐看重的洛家小少爷洛昭言代为处理。
这位小少爷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武艺外貌出挑不说,性情更是十分耿介温厚,很为洛家老小所称善。他经常来往盈辉堡视察家主交代下来的商行事务,一个多月前更陪同家主前往中原大城洽谈营商,即日便要归来──虽然同辈中出众者非他一人,但他无疑是当中最勤奋最璀璨的一颗新星,就算是不懂洛家人事内幕的闲杂人等,亦一致看好洛昭言未来接任家主之位。
相较於光明晈洁的洛昭言,他那孪生妹妹洛埋名就像是他光芒背後的阴影,平素足不出户,只在主庄内才有机会见到本人;但机会亦是微薄,她像是庄内一位人如其名的隐士,过着世风无扰的清淡日子。
但凡人事物越是神秘,便越是勾人好奇心起。洛埋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足名门闺秀的最佳典范,令庄内外对她的人品外貌各种胡想臆猜。
曾有惊鸿一瞥的人言称,这位洛小姐弱如蒲柳,轻纱覆面,很有一股吸引人的神秘气质,却不料嗓音是她一大缺憾,粗哑如刮,令人闻之不敢再闻。据说她在十二岁那年生了场大病,不只嗓子受损,从此无法大声说话,脸上亦留下了难癒的缺陷,因此才会覆纱遮掩。那些见过洛埋名幼时模样的人喟叹,可惜了好好一个漂亮姑娘,若无意外本应和洛昭言一般明亮出众,经此病劫,只怕未来是难得好婚媒了──话说回来,这对双生兄妹感情十分深厚,若洛埋名真的难得乘龙快婿,想必洛昭言也是十分乐意照顾她一辈子的。
洛家双子,多半仍是未来数年众人茶余饭後的最佳闲聊谈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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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家庄的出入渡口陆续泊下几艘行舟,二十来名各着本家服色和寻常服色的洛家人鱼贯上岸,一行人脸上俱有着舟车劳顿的风霜之色,和终抵家园的欢欣笑容。
洛家主率领几位商行要人和随行护卫前往中原谈洽通商事宜,一来一往再加上停留的时日,耗时近两个月,这还是昭言第一次离庄这麽远又这麽久,当她踏上洛家庄土地的那一刻,几乎要打翻她心头满满的归乡喜悦。这几年来行事举止趋於稳重的她忍住激动之情,十分规矩地跟在家主後头步入主庄,大厅上家主慰言几句,让众人各自回院休息之後,她便再也按捺不住,快步去往後院。
堪堪转过院角,一个单薄的身影猛然撞入她视野之内。摇曳竹影下,蒙面少女双手交握在身前,静静伫立在那个专属她和埋名起居的院落门洞处,视线就牢牢地锁在她这个方向,似乎不曾有片刻稍移目光。
「埋名!」
昭言欢喜唤道,更是小跑起来。身着女装的埋名面纱下的神情无可辨识,然而当昭言停在他面前时,发现他宛若谷底深潭的碧眸此时似有暗流汹涌,像要破出眼瞳,向她卷裹而来。
「埋名,我回来啦。」心情是激动的,开口却是轻柔小心。不知怎地,她竟觉眼前此刻的埋名十分脆弱,好像自己稍一大声就会震碎他似的。
埋名眸中潮涌未退,哑声轻道:「你可回来啦。」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握得极紧,紧到微微颤抖,似正克制着什麽。
昭言有一瞬间很想抱一抱他,像小时候那样,然而自从被他点醒男女有别之後,两人便再也无法如儿时那般在肢体碰触上无拘无束,因此她只是以用力反握来回应他,脸上暖笑不减。
两人五年前起始陆续面临种种挑战他们交换身分的考验,先是昭言身为女孩儿无可避免的来潮,再是两人身形外表先後显现各自真实性别的特徵,要是没有埋名的擅於掩护及指导应对,只怕其颠倒阴阳之计早已被人识破揭穿。
寻常双子中多半有一人较弱,加上原为死胎,埋名身板就男子而言稍嫌瘦弱单薄,着上女装却反而不会令人起疑,然而逐渐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开始转沉的嗓音以及隆起的喉结必定会出卖其伪装,因此藉面纱巧妙遮住脸颈,再将其实低沉悦耳的声音压得如老妪般沙哑,由昭言之口对外解释他因病而伤其嗓,便堪称天衣无缝。
而昭言原就是秀中带俊的样貌,一双明眸尤其英气昭昭,束起鸦发,略微压低本就不如一般女孩尖锐高拔的清嗓,再以男装混淆视听,虽然看着俊俏秀气而不显刚硬,倒也不至於令人怀疑是假。就是那益发凹凸有致的体态即使在胸上缚以长巾亦是效果有限,只好在男衫外头再罩一件长比甲,掩其醒目惹眼;纤细无喉结的颈项亦是破绽,便以高领或立领掩之──每每思及这些琐碎却至关紧要的小细节,昭言总是庆幸身边有埋名处处为她斟酌思量。
「时日漫长,左右我无所事事,打点昭言所需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埋名曾如是说。
既是如此,她便乾脆放手由他打点她日常一切,也是希望可以稍微排解他不能出庄的厌烦,并转移他仍未有血缚解法进展的阴沉心绪。
此刻埋名眼中碧涛已平,温颜一笑:「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累坏你了,我已让藏锋去灶房拿些点心过来,我们回屋去吧。」
昭言笑应着,先回自己房中略事梳洗整理,复又从行囊里取出几样物事,出房走往埋名屋。步至衔接小天井的门洞处,心有所系,不由得停步去看,五年前她抱回来的那一对羊羔早已长大,阿黑正卧在地上休憩,阿白则在饲盆前嚼草──为了不让羊儿将洛家庄院内草皮给啃秃了,昭言十分留意牠们饲盆里的草量,平时埋名是不管喂的,但遇她外出不在庄的时候,埋名倒也不会置身事外;虽不知是自己亲喂或是交代藏锋,他总归是放在心上的。
再回头面对这处起居院落,生气之勃旺虽不如庄外,花彩之鲜艳亦不比前院,然而眼前所见青石爬藤、繁叶微花俱透发着一股安逸娴静,令自己因身揽庄务而时时紧绷的心神得以疗慰,在外所受的烦愁诸事尽不值一哂了──轻浅笑意不觉抹上眉宇,昭言心中既暖且软,不由恍恍思忖:
此间究竟有着什麽,能有这般遮风避雨之效、令自己无比松神心安?
悦耳嗓音蓦然入耳:「昭言,发什麽獃呢?」
她心头微微一动,凝眸望去,那一双眼型与自己几乎同刻同印、眼神却迥然两异的眼睛正脉脉注视着自己。昭言睁大眼看着埋名,答案刹时划过脑海,令她心头雪亮。
「怎麽,想着什麽了?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
「埋名,方才我心里还想着,为何咱们这院落能如此令我心神宁静,在外头久了累了就想回来,」昭言笑颜如煦,「那是因为有你在等着我啊。」
心弦如拨,埋名眼中慢慢聚起笑意,暖得足以销冰融雪。他深深凝视她,柔得能可化石熔铁的嗓音低声轻唤:「昭言。」
「嗯?」
埋名闭起眼眸,面纱底下的唇仍是高扬,深深吸气抑住胸臆间几要冲腾出闸的滚滚热潮,良久才轻轻吁吐长气,睁开眼不带痕迹地如平时那般春风微笑:「知道我在家等你便好,出门可别玩到忘记回来啊。」
昭言忍不住薄嗔:「我外出又不是为了玩。」
埋名哈的一笑,转而催促:「没事别老站着累了自己,快回房里去坐,院里经风。」
昭言笑道:「好。」尾随埋名进房,一见立在角落的黑衣少女便打了声招呼:「藏锋。」
「少爷。」
藏锋语调和表情五年来不无改变,没有更生动,只有更平淡,更加火眼金睛。她瞄了埋名一眼,一无外人他便卸下了面纱,自眼梢到唇角,乃至於脸庞每一线条,那欢喜愉悦都醒目到了极点。
桌上已摆了几样点心,昭言甫落座,埋名便递来一盏茶,她掀开茶盖,扑鼻不是茶汤清香,而是一团香甜气味,赤褐液体里浮沉着几片老姜,飘舒着热气。
未等昭言疑问出口,埋名便道:「是红糖姜汤,喝了吧,会令你舒坦些。」
昭言先是一愣,俊面随即大红特红。埋名怎会知道自己正逢月事的?莫非是每日藉热海之水联系时,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可是,她提到过吗?这到底……她真是好想问好想问、但又羞於问出口啊!
耳听得他又淡定道:「材料易得,准备也不费事,就是出门在外也别忘了喝些。」
昭言含糊答应着,小脸低垂得几乎要贴上杯面,顺势啜了一小口姜汤……唔,还挺好喝的。
「材料我已经替你备好了,等会儿回房时顺道拿过去,下回出门记得带上,在庄时就来我这儿喝吧。」
「哦……」埋名真是的,说起女儿家的隐私竟然跟闲聊天候一样面不改色……这事再说下去她就要招架不住了,赶紧岔开话题:「呃、那个,快看看我这趟带了什麽回来给你!」
埋名将一碗仍冒着热气的紫玉汤团推到她面前,顺着她的话问道:「是什麽?」
昭言将一只细长木盒放到他面前,笑着:「你打开看看。」
木盒虽然朴素无雕刻,但木质上佳,滑细有光,埋名掀开木盖,盒内一柄金漆云纹缭绕的黑檀摺扇托於黄绸之上,金漆填刻细腻,扇柄平滑光润,扇头齐整,墨黑扇面描着金边,作工十分精美,一看一抚之下便之不是俗货。
「我一眼看到这柄摺扇就想到你,尤其它扇面无图彩,更显得雅致不俗,非常适合你。」
埋名执起檀扇把玩几番,展开的扇面隔在两人之间,原是无意之举,却正巧遮住了昭言双目以下的面容,昭言扬眉,扇子之上漾起潋灩笑意,扇子之下泄出清澈笑声。
埋名神思乍顿,唰地收起扇,双手紧紧一握,抬眼微笑:「花了你不少银子吧,不过我很喜欢。」
昭言灿笑道:「你喜欢便好。」
埋名看向原本和扇盒放在一起的两张画纸,道:「那麽这次又带回了什麽景色和有趣的故事给我?」
昭言闪动着眸采正要开口,正好让埋名喂了一匙汤团,这才迫不及待地展开第一张画,画中屋舍稠密,人众道宽,间或有枫树点缀,是个拥有码头渠道的繁华大城。
「这就是我们这次去往的开封,据说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大城,比盈辉堡要大上好多呢!我们之中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去到中原,那里的景物风俗和西域大不相同,几双眼睛都看不过来!不过大概是咱们盈辉堡也融合了中原样式的建筑,所以初抵开封时我倒未有强烈的陌生感受,不过和咱们这儿还是很不一样的。对了,有洛家人在此城开药堂行医呢,听说是数十年的老字号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外地遇见自家族人。」昭言笑着续道:「开封城还有运渠码头,我们还目睹了河船入港时的拉纤景况,河岸上的人和商船上的人不分生熟,一同指点鼓噪着,当真新奇好玩得紧。可惜我们西域没有这般地利条件,否则以河为运,不只运输量倍增,可又比驼骆商队要省时节力得多啦。」
难得见昭言如此滔滔不绝,或许此趟真让她不虚此行、大发新思了。埋名含笑任她兴致高昂,颇感兴趣地端详昭言五年来技法大有进步的画作,问道:「那仁义山庄在哪儿?」
「在这儿。」昭言指着自己细心绘出的开封府衙对门的气派庄院,「此次我们前去皇甫世家谈洽玉石买卖,伫留中原的期间都在仁义山庄叨扰了,皇甫门主对我们一行人十分照应,还寻了门务空隙带我们去到城外的丹枫谷赏枫呢!」
说着翻开第二张画,画中是俯瞰视角,顺着回旋黄石之道而长的枫树在谷底密成林荫,环拥住一方湖潭,沉黄艳红灿金湛青,用色十分鲜艳大胆,埋名素知昭言的画一如她的人老实,向无夸大渲染,想必真是如此绝美之景。
昭言道:「咱们西域的秋季胡杨金黄壮阔,中原红枫却是美得凄绝。由上头往下看去,正午之前的阳光照入谷底潭面便是一阵白光闪烁,好似洒了把水晶在上头一般,煞是好看。只是我们未下到谷底去,前门主和前门主夫人的坟茔便在潭边,我们觉得下去游玩不妥,皇甫门主亦直言了不愿有人打扰该处。」
「皇甫前门主……」埋名略想了想,道:「过往曾听闻皇甫世家辉煌之时曾拥有一柄名唤长离的家传古剑,剑中蕴有剑灵,推算起来应当是前门主那一代的传说,现任门主可提过到此事?」
昭言摇头,「倒并不曾听他提起。此剑有何重要或古怪之处吗,难道与九泉有关?」
埋名一笑:「只是忽尔忆起罢了,倒不是什麽紧要之事。说来长离剑的传说也仅止於此,想必是事关皇甫世家隐秘才未得更多流传;若其传说为真,皇甫门主自也不可能向外人透露。」
昭言唔了一声,不由好奇:「怎麽埋名你会知道这些事?」
「数十年前中原武林以四大世家马首是瞻,皇甫为其一,当中有一门上官家,根基便起自西域,和西域诸国有行商来往,财力势力皆十分雄厚,当时洛家即便在兴旺之期,亦不能与之相比。」埋名淡淡道:「不过上官当家一脉的人格并不出彩,行事作风亦多称卑劣,渐不为西域人所喜,後来便转往中原发展了。」
「原来是这样……」数十年比之两百年,他能知晓这些事蹟也不奇怪了。
一直握在手里的檀扇在掌心轻敲两下,埋名轻哂:「当年的四大世家抵不住魔教之乱,如今在中原尽皆销声匿迹,那皇甫一门曾经风光一时,後为魔教所重创,此後便江湖沉寂,不见东山再起之势。说起来,可不正与咱们洛家现况颇有同病相怜的意味?」
他语中讥诮昭言过往亦常听闻,已习以为常,今天却不知为何听在耳里刺在心头,竟是不太舒坦。她一时无言以对,片刻方道:「皇甫门主正凛仁厚,仍怀抱振兴皇甫世家的理想,不曾言弃;虽然现今不比当年,但皇甫一门依旧心系中原安危,开封城民对皇甫家亦多敬仰,我是十分心折皇甫门主的理念的。」
埋名有些意外她的反应,放柔了声音:「昭言生气了?」
昭言沉默良久,垂目道:「前往开封的路上遇到几批打劫的匪徒,都让我们击退了去。自我习武以来不曾离开洛家庄太远,以往动武也大多是为了驱逐危险野兽,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歹人,能够护住大家,我心里十分开心……」
隐约能知接下来她欲说之事并非自己所喜,埋名语声渐冷:「昭言想说什麽?」
一直安静立在角落的藏锋不由得看了过来,昭言捏着拳头,竟是感到紧张,踯躅了好半晌才终於下定决心,抬头看向埋名。
「埋名,我……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让天下人记得我的名字,我想振兴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