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原本是我爷爷的房间,他老人家走了之後,这边才改成书房,你看上面,都是我们姊弟俩从小到大的奖状跟照片。」
先一步意识到相框里的人就是他们姊弟,我克制不住双腿的走近细看,他继续说:「她大我六岁,所以我们除了小学之外没机会同校,但是她一直很照顾我;你没听我说过她的事吧?」
「嗯,对啊……」我第一眼看到的相框是陶姊刚上国中,因为在北部,所以我认不出是哪所学校的制服,她小时候就长得好高了!
她剪着学生头,对着镜头露出笑容,身旁只到她腰附近的男生就是陶懿安吧?她搭着弟弟的肩膀,看起来就知道这两个人感情一定好。
「虽然是姊姊,但听我妈说,她从小就很皮、很活泼,脑子动个不停,喜欢画画、看卡通;她个性有点像男生,很独立,上了国中就开始住校了……可是就算这样,她还是对我很好,她很照顾我,以前常常功课没写就带我出去外面打电动!与其说她是姊姊,给我的感觉反倒更像个哥哥。但那是上小学以前啦。」
「讲得她好像很不淑女!」我很难把他口中的「陶姊」跟现在每晚睡在我身边的那个联想在一起。她是很独立,但不像男生,反而是很知性、优雅、风趣的成熟女人……啊!她很爱喝啤酒是真的!
「我爸妈也很爱她,对她有很高的期待;当然我更是,我是男生……可以想见我们家观念还满传统,小孩就是要继承家业,我姊上高中、大学的时候一直都还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她大学念资科,为的也是帮忙我妈的拍卖网站。」
「她念资科?」她都没跟我提过。
「嗯,所以她很会弄电脑的东西;我爸妈谨慎安排着我们姊弟的每一步,就等她大学毕业,考个研究所,慢慢让她进公司学习管理……」讲到这里,他的笑容消失了,我的视线从她大学跟同学之间的合照回到陶懿安身上。
「结果她却成了逃兵,大学念完果断弃学,只专心玩她的相机,还跟大学的一些同学组了工作室。」
「她有说为什麽吗?」
「我们都认定她是被坏朋友影响了;她大二那年入了摄影社,我曾跟她聊天时察觉到她似乎很崇拜当时的社长,当她说起我不熟的什麽光圈、过度曝光、构图等一些摄影术语时,我开始知道她真的很喜欢这件事;在这之前,她顶多只是偶尔写写散文而已。」
所以她不仅拍照厉害,文笔也这麽好,原因就在此喽?
「三年前是我最後一次劝她,也是截至目前为止最後一次跟她见面;她跟我说她不拍婚纱了,我问她为什麽,她不讲。问她要不要回来家里,她只摇摇头,对着我很坚定的说『不会』……」他低下头,我察觉了他的沮丧,所以回到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可是她当时问了我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
「什麽话?」
「『懿安,失去双脚的你,只是行动不自由而已,为什麽不放任自己去做你想做的事?你还能封闭自己多久?』」
很像陶姊会说的话。
「她知道我在绘画方面很有天分,但因为分数足够,我还是念了法律系……可是我那个时候真的不懂,我是求着她回来的,你也知道我上大学就这样了,我求她回来……她不要,然後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直到後来,我去追问她以前组工作室的朋友,只有一个人知道她跑去旅行了,我才开始追踪她的粉丝页,直到现在。」他抿着嘴,我感觉得出来他心情很激动,随时都有可能会掉泪。
「我还是不懂她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但直到我从法律转成艺术系之後,我才稍微了解了她对我说那些话的用意;可是也只是这样子而已,要不是因为我不能行走,我应该还是会把法律念完……毕竟有谁会想找一个脚不能走的律师!」
听完他的自嘲之後,我只想说一句话——「你很爱她。」
他瞪着我,好像我说了什麽很奇怪的话;我深呼吸,继续往下说:「而,在你内心深处,也还是很想再见到你姊,对吧?」
「不,晓甯,你怎麽会这麽想?」他摇头,眼泪却因而滑落,他很快抹去。
「因为你就是这样告诉我的。所以你不能谅解她的出走,你还是对她不愿意回家耿耿於怀,如果你只是单纯的恨她,你不会一讲起你们以前的往事就激动到要掉眼泪,如果你们感情从未紧密过,那你大可像个陌生人一样去看待她的离开;那不正好吗?少了一个争夺者,你们陶家的家产都由你继承。」
他被我说到哑口无言,我吐了口气,轻轻地搭着他的手背。「你知道吗?你很好,真的,但最大的缺点就是,你对自己不够诚实;其实你一直都懂,你都懂你姊为什麽会这麽跟你说,又,她为什麽做这样的决定……」
他执拗的回嘴,「我不懂。」
「你懂!」我难得加大嗓门,「因为她就是要你勇於面对自己,去做自己想要的事……虽然我这样讲可能不太厚道……你的病,或许限制了你的自由,却也间接打开了你的枷锁,让你的才华能够让别人看见;你用你的双腿,换来了你心灵跟才华的自由。」
我好像有点了解了……有点理解为什麽陶姊坚决不肯回家,还要跟家人近乎断绝关系,那个理由,或许从头到尾都只为了一个人。
逃避情伤只是附带的原因罢了,因为,她始终都挂念着这个只想着要为家族事业尽责的弟弟。
「告诉我,画画的你,快乐吗?」
他的眼神亮得出奇,当我问句出口时,在他眼中找寻到的,是从未见过的飞扬神采。
我嘴角上扬,抓紧了他的手。「她一定很想看看你现在的表情。」
「她……」
「不是有她的消息了吗?」这次我会记得不再说溜嘴的!「你不是告诉我,她人不在西藏?」
「她最近倒是去了斯里兰卡。」
「对,斯里兰卡。」我下意识的触碰藏在脖子里的紫水晶。「或许她会回来,会回来这个家,探望你这个她还挂念着的弟弟。」
「讲得好像你跟她连络过似的。」他总算弯起唇角,这句话里不带任何讽刺。「是透过粉丝页讯息吗?」
「我没跟她连络过啦。」只是每天都睡在她身边,还差点被她强吻!「我只是想,如果你有跟她直接联系的管道,或许有机会把她劝回来;三年不见,她又总是不在镜头前露脸,你难道不好奇她变成什麽样了吗?」
「我的消息是从我阿姨那边来的……我有一个当医生的阿姨。」
我知道,因为我前几天才去找她回诊!「那就拜托她帮忙劝劝你姊嘛,你姊又不是铁石心肠,多几个人跟她说,搞不好她哪时想开就突然回来了!」
「怎麽感觉晓甯你突然跟她很熟了?」
「嗯……因为我每天都看她的粉丝页啊!她文笔这麽好,写出来的文章让人看到就心暖,铁定不是个冷漠的人吧?」我都开始要佩服自己的掰功了!
他瞄了成堆照片一眼,最後叹了一声。「再说吧!我们在这边无故浪费不少时间,别忘了还要做报告!」轮椅掉头,他很快的离开房间。
我也回过头望了那些年轻时候的陶姊一眼,感觉这对姊弟要破冰……还有一段路要走!
不过,再难的事情也需要个起头,不是吗?
决定了!不管怎样,我一定会让陶姊至少回来看看陶懿安的!
这,或许也是我能给陶懿安最大的新年礼物。
***
做什麽音响杂志的,果然就是没这麽有趣。
陶懿安其实已经为了这个报告做了不少准备,毕竟是他挑选的杂志;他已经先把报告大部分内容打好,只差一些口语上的修饰,所以我先看过了一整个简报,针对他已经整理好的部分稍微看过,还顺便问了他一些问题。
「如果有兴趣,我们家有整组家庭剧院;等一下有空可以放来听听音乐,你就会懂什麽叫做『皇帝位』了。」
讲到听音乐,我不免想起陶姊在工作时播放的轻音乐。「现在不早了耶!听下去搞不好我必须吃八点的晚餐!」
「那还不简单?在我们家吃啊。」我从他上扬的嘴角察觉了一丝阴谋的意味。
「那怎麽好意思?」
「怎麽不好意思?来者是客。」他笑了笑,轮椅晃到电话旁边,拿起来就打,感觉像是吩咐厨房准备我们两个人的晚餐,一整个像饭店客房服务!
「吃饱了我再送你回你的住处;反正你来我们家,一切都由我负担到底,你不用担心。」
「你真的是吼……」
他皮皮一笑,我故意不再看他,假装很努力的练习看投影片搭配报告内容。
四十分钟过後——「晓甯,来,休息一下。」我差点趴在他电脑面前打盹,他叫我,我回过头才看到他手上端了两杯红茶。
「这、这是要喝下午茶的意思吗?」
「有点晚了,都快四点半!不过还是可以喝。」
那杯子看起来很高级,我小心翼翼的拿,只怕打破了要赔。
「晓甯,其实,我一直很想这样跟你单独喝杯茶。」他以感性又温柔的口吻对我说。「我不是嫌弃谊亭……只是比较起活泼的谊亭,我更欣赏文静又温柔的你。」
被他这样说有点不好意思。「她是有一点聒噪啦!不过,我也满粗鲁的啊,谁说我温柔的?」
「刚刚一讲到我姊的事情,你不但没责备我,还愿意那样安慰我,替她跟我之间打圆场,这不就证明你是个温柔又细心的女生吗?」
「唔……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们原本感情这麽好,结果现在却变得像陌生人一样。」
他微微一笑,很快正色地说:「其实,我最近慢慢迷上了人面鱼。」
「人面鱼?」我睁大眼睛,感觉很久没再提到他们了。
「嗯,你带我听过一次现场,我觉得很好听;不过,有一部分也只是纯粹想理解你为什麽这麽喜欢他们的音乐。简单的说,我想更了解你一些。」
完全就是一整个要追我的行动方针。
「然後,之前画古钟的时候你说得对;即便失去行动自由,我还有手,还能够展现自己的才华跟能力,我深刻自省了,同时也意识到……如果我还想要追求你,那我是该拿出更多的自信跟能耐了。」
这两姊弟……这种话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都不脸红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