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来到京城,得知友人亡故之後,他原以为自个儿的运气糟糕透顶,莫不是受到了上天捉弄乎?但打从谢老板出资送伞营救开始,直到现下,淙允觉得自个儿运气真好,到处都有贵人,能在他最需帮助的时候出手营救。
捧着热茶,看着桌上那一碗热腾腾的白面,早已饥肠辘辘的他,也有些顾不得礼节,抄起大碗,举着便吃;在一旁陪着的沐公子只是笑了笑,温声提点,「兄台莫因饥饿而伤了身子,慢慢吃吧;若兄台觉得不够,我可再命厨子煮来。」
淙允听了有些羞赧,吃食的动作这才缓了些;将那碗白面吃了个碗底朝天,准备喝口热茶顺顺喉;打开碗盖,一股浓香自那黄澄澄的茶汤中窜出,直捣鼻尖来,令淙允有些不惯,连忙将头偏过些。
「这是薰制过五回的『五窨』花茶,香气浓烈;饮者闻闻香气,轻啜一口茶汤,花香茶香盈满口齿,令人心旷神怡。」沐公子也自手边茶几上捧起一碗茶,只见他开了碗盖,在茶汤上轻嗅了嗅,而後饮了一口。「吾家打小雅爱花茶,只要是上门来的客人皆以上好花茶相待;总有人不喜这般浓烈香气。不过只要是喜欢的,都对咱们家的花茶赞不绝口。兄台且嚐嚐?」
淙允看着手上的茶水,见到那少年一口接一口饮着,又听闻这是上好花茶,不嚐嚐未免可惜了。他掬起茶碗,唇舌轻触那茶汤,而後便大胆的饮了一口。
果真如少年所言,初闻时香气腻人,但真正入了口中,只觉得气味芬芳,再加上此龙泉岭水质甘甜,遇上这花茶,实为绝配。
淙允与那少年往来对谈了几句,其中家丁、ㄚ鬟送来衣物,欲给淙允换上,但淙允与少年谈得投机;不管是说起一些家乡事儿,或是偶尔夹杂几句读书小感,皆能引得彼此会意,接着便是一串仰天大笑。
话语方歇,ㄚ鬟又上来斟满茶水,并送上一盘茶点。那瓷盘上是白底青花,而那茶点切做砖形,大小犹不及掌心一半,颜色柔红映碧,煞是好看。淙允看了几眼,不敢妄动;向少年拱了拱手,「敢问棠春公子,这糕点色泽漂亮,想必又有一番故事可说?」
被唤作「棠春」的少年拿起一块糕点,在一旁烛火下看了看,「淙允兄果然明白人也。方才你饮的乃是茉莉花茶,这回的茶点也与花花草草脱不离干系。」他扬了扬手,请淙允也拿起一块糕来,「这糕点还是我从家乡那儿带过来的;用榆钱揉进面粉里,再加上添脂油丁、松子、冰糖等料制成的榆钱糕。」
「我这人没什麽瘾头,除了平时温书雅爱茉莉茶外,就爱此物。」沐棠春说着说着,忽地一叹。
淙允听得棠春一声叹息,与方才谈到兴致上那模样大相迳庭;或是想起了什麽伤心事?「棠春公子,这榆钱糕怎麽了?」
棠春摆了摆手,恢复笑容来。「没什麽,我只是想到,做这糕点的堂姊,年前才与我姑姑、亲妹子等三人远游,研习药理去了;这回榆钱糕若吃完,可不知什麽时候能再尝得了。」
淙允听了,亦是扬唇笑开,「能让棠春公子这般赞叹,想必定是天底下难得的好滋味儿了。」
「你且试试。这榆钱糕,真可谓是咱们榆姊姊的一绝。」棠春说着,率先尝了一块。
淙允亦从之。榆钱糕入口,顿时只觉得糕点味道清新隽永、甜而不腻,糕点绵密松软、却不黏齿;淙允睁大了眼,这糕点不仅瞧来漂亮,就连吃起来亦是爽口非常,他一连吃了三块,直到青花瓷盘里头的榆钱糕告罄,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下手来。
棠春手中的糕点早已入了肚,正喝着茉莉花茶,见着淙允一脸惋惜,不由得大笑,「淙允兄一尝就爱上了不是?这下子可有人陪着我一同期待榆姊回来了。」他拍了拍扶手,笑得可乐了。
淙允抹脸轻笑,又与棠春聊起话来;不知不觉已日薄西山,而那雨势却像是要留下淙允似的,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淙允看了看外头,依然大雨滂沱,不由得烦恼了起;这春雨虽然脾性无常,却也鲜少这般一下就是整个下午的,「莫非天真要留我至此?」他走至廊外,那雨水绵密,自檐上滴下,晶莹剔透,彷佛串珠。
棠春微微一笑,没有漏听这句自语。也与淙允一道,望着这天色,「既然雨仍未止歇,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淙允兄就先於此暂住一宿,待明儿个再做打算?」
淙允实质上也不是这麽愿意回那法陀寺;寺庙虽然环境清幽,但终比不上此处好友相伴。「棠春公子愿意留我,小生甚是感激;但陪伴我多年的书卷却都在庙里,我只要一日不读书,便觉得像什麽事儿漏了做,甚是不惯。」
「淙允兄焚膏继晷,令我甚为感佩。」棠春颔首,像是能够体会淙允心情似的。「不如这样,我差家丁连夜至法陀寺,替兄台将书卷取来,这样既不必让兄台冒雨返回寺庙取书,亦可将书卷送上你手,不知淙允兄觉得如何?」
淙允顿时逸出笑来,「棠春公子此举莫不是要淙允在此住下了麽?」
棠春朝他拱手,「淙允兄与我一见如故,我自有留人之意,可不知淙允兄是否愿意暂留此处,与我这不学无术的小子相伴啊?」
淙允哈哈一笑,「公子言重了。能得棠春公子一知心好友,淙允又惊又喜,而公子饱读诗书,又何来不学无术之说?」
「淙允兄这般言说,我就当你答应了。」棠春喜不自胜,即刻招来一名家丁,低声朝他言说几句;那名家丁会意,即刻披着蓑,拿了把纸伞、油灯,冒着雨便往大门去,要去给淙允取书卷来。
「等等!」淙允即刻唤回那人,突然忆起一件要事。「棠春公子,可有笔墨?小生与寺庙内一名小沙弥交好,若有我书信,定可令庙内和尚安心,也可让这位仁兄顺利取得书卷。」
棠春点头,「淙允兄顾虑的是。」遂取出笔墨纸砚。淙允书写罢,将信交与家丁。
淙允望着那人渐行渐远,出了大门,不禁吐了一口气。虽有人代他跑这一趟,但这雨势猛烈,惟恐那人不慎,毁了他多年心血,因此仍是惴惴不安。
棠春像是明白淙允心思,又开口道:「我那家丁对此路熟稔,脚程飞快,心思又细密;淙允兄大可放心。」
说到路程,淙允又忆起了此回前来探访的目的。「棠春公子,敢问你们迁家这些日子以来,有否遇见什麽异状?」
棠春闻言,神秘的朝淙允一笑。他转过身来,「淙允兄,我大概知道你所问为何;这样吧,咱们先到书房去,挑几本书给你解闷,再来好好谈谈近日来这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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淙允随着棠春来至书房,「初来乍到,先前旧宅又遭祝融,虽是极力抢救,但吾家藏书泰半仍难幸免;还有好些没搬来,现在这一小部分,只是我一些个人喜爱;淙允兄若有兴趣,便挑去看罢!」
淙允踏进书房,里头一柜柜厚重书卷,就搁在这间与方才厅堂大小差不多的厢房里。淙允长这麽大,寒窗苦读多年,却从未见过这麽多的书;欣喜之情溢於言表,直把方才欲问棠春的事儿给抛在脑後,埋到书海里挑书去了。
淙允边挑边看,棠春在一旁解释着,赫然发现这些书,有好些年代久远,有些字他还不太认得;他随意挑一本,棠春便能吟咏起书中字句来,令他不禁大叹,「棠春公子才高八斗、博通古今,该甘拜下风的人是我呀!」
棠春只是笑了笑,「就同淙允兄说我不学无术。」
「方才听公子说,家中的藏书毁了大半,这儿仅是一小部份。」淙允翻阅着手上这本古书,想起还有许多书卷毁於祝融,便觉得无限惋惜。
「是这样没错,家父与我颇爱蒐罗古书,书卷遭毁,他比谁都心疼。」棠春展了展眉,「不过虽然伤心,但好歹也救回了一半不是?」要是真全没了,那才叫人捶胸顿足。
淙允颔首。挑了几本,棠春便引他到了西边厢房来。「这些日子咱们大老远运着这些东西到龙泉岭上来安顿,从邻郡出发到这儿就需三日夜。」打开房门,里头床榻、桌椅、衾被、铜镜什麽的应有尽有,地方打扫的乾乾净净,哪里想得到,先前这儿曾经荒废了五年?
「吾家人口众多,急需安顿,是也顾不得早晚,兼程赶路;先命家丁至此,将东西、什物先一一安置妥当,後遣一些ㄚ鬟来,清扫内外、安排餐食。」
「旧宅仍堪用之物,以牛车载送,先上龙泉岭;人马众多,自然惊动这儿人家,许是因咱们不分日夜,与常人有异,才引来此等鬼怪之说吧?」
淙允听了,满腹疑问终得稍解,「棠春公子这麽说,淙允明白了。但有人说曾看见参天古木於林间移动,又说寺庙内满池荷花一夜间不翼而飞,却又不知做何解释?」
棠春听了,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叫人看了觉得有些古怪。
淙允正想开口询问,不料棠春却是大笑出声;他摆了摆手,「淙允兄,这事儿怎麽可能呢?花花草草也有人偷麽?」
淙允被棠春这麽一笑,也觉得自个儿所言过於荒谬。是了,那花草树木移动之说,他没亲眼见过,又怎能信誓旦旦的说,那些传闻真是实际存在过的呢?
「吾家虽喜爱花花草草;淙允兄也看见了,庭院里有不少名贵花草,确实从旧宅迁徙而来,只因品种难得,又加上照顾久了,对这些花草感情深厚,这才不远千里搬来。但说树木会移动?」棠春笑得开心,活像是听见天大笑话,「淙允兄,若没听你这麽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传闻;原来附近人家,都是这样传的啊?」
淙允被棠春这麽一笑,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读书人好面子,棠春眼睛也尖,随即转了个话题。
两人又聊一阵,见淙允已有些倦意,棠春遂将话题打住,「淙允兄,今天你走了这麽大段路,是也累了;我差人把衣裳、鞋袜给送到这儿来,再命下人烧点热水,你就先稍做梳洗,明儿个再说吧。」
淙允拜谢。简单梳洗过後,换上乾净衣裳,顿感神清气爽;翻了几页书,许是真倦了,眼皮顿感沈重,遂熄了灯火,翻上床榻,不一会儿便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