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河,青晖桥下。
清晨,天际欲明未明,远天薄云如丝如缕,筛透稀疏日光,淡淡落降在夜色方褪的大地之上,薄曦如轻纱披覆。远处隐约鸡声起落,啼鸣催清晓。一阵沁爽晨风幽幽拂抹而过,如天地间从容行走的过客,在悠缓淌流的河面上拂出一道浅浅波痕。桥上行人零落,偶有轧轧车毂声自桥上轮驶而过,揭起晨忙之调。
五丈河边,几株柳树稀疏植长在岸畔,弯垂成帘,枝条在河面上触拂出几圈涟漪,宛如一窈窕淑女,弯身轻掬河水,柳叶摩娑声如她的银铃笑语。
弱柳迎风,袅袅娜娜之际,倏地一道锐劲划过,银光一闪,两三片柳叶瞬间离枝飘落,在空中被割碎成青绿残片,幽幽然飘坠至一双黑靴之上。
一道颀长挺拔的人影,剑锋在执,回身、旋腕、仰首、俯腰,步伐飞快变幻,轻盈中带着几分刚劲,手中银芒俐落挥划,劲道收放自如,在清晨微沁的空气中,舞出一道道清冷肃杀的痕迹,剑气萧瑟。
一个褐色身影冷不防踏入这一方凝肃之间,黑靴男子眸光一扫,机警察觉,擎剑旋身,一股掌风袭面而来,他侧头一闪,执剑之手一反,以腕背接下拳掌,左臂一横,格挡腰侧扫来一脚,长剑回划,逼退褐色身影,收束力道之时,对手一掌横风俐落又至,男子俯身避过,两人时进时退、来往数回。
最後一击,男子左手一张,接下直击胸前的一掌,然右手攻向对手肋侧一剑亦被挡下。两人变化来往的身形步伐同时停止,彷佛有默契似地。半晌,两人双双收回动作,那褐衣男子率先卸下交手时眸中的严肃,率然一笑。
「三弟果真好武如痴,天色尚未明透,便出来练剑。」那笑中温雅从容,与方才的严肃大相迳庭。
黎久歌仔细抬袖拭过剑身,收剑入鞘,方抬起眸,看向眼前来人。
「二哥这麽早在这做什麽?」他睨了殷神风一眼,眸中褪去冷漠肃杀之息後,仅余一派疏然慵懒。
殷神风眼神瞥了瞥一旁的青晖桥,「清晨押送一批民间募集的赈粮及军饷到城外渡口回来,远远便看见你在这儿练剑。」
「赈粮、军饷?」黎久歌剑眉一挑,微微扬声。
「送至蜀地的。」殷神风温温答道,「纷乱数十年,好不容易天下稍定,外患未解,偏偏川蜀民乱又起。为助这天下早日太平,我爹号召了城里商贾出资,购置粮饷,济战地之民、劳平乱之军,也算是为朝廷出一份心力。连负责此次运粮的天枢河运,亦愿意无偿助之。」
应话同时,他目光漫不经心地浏览,流转至黎久歌腰间配剑之上,半是赞叹半是揶揄地轻笑了声,「朝廷屡次颁令严禁私置兵器,武臣子弟,虽不在此限,但恐怕也仅你黎君胤一人,胆敢在这人来人往的开放之处公然用剑。」
先皇恐武臣胁政,以文治立朝,崇文抑武。开朝之初便颁布禁令,令京都士庶之家,不得私蓄兵器,连禁军卫士自备技击之器,也必须寄掌军伍之司,待出征之时方可请领;惟有品秩之官,依法得置随身器械。黎久歌为将相之子,日後荫补而入朝为官,多半是自然之事。这也是为何,两人师拜同门,黎久歌得习刀剑之术,而自己择练拳脚之术,便是因着这条禁令。
因兵器禁令,许多习武之人多半以木剑代替实剑为用,即便是武臣将相之家,有时为避免盘查之麻烦,亦多持木剑代之。然木剑到底不比实剑,用多了不过徒碍手感,依黎久歌个性,不屑用之殷神风亦不觉意外。
黎久歌漫不经心地听着殷神风之言,同时身躯一斜,顺势倚上一旁柳树,双手交在胸前,身後枝条扶风,恣肆撩摆,衬托出他的几分不羁。一双褐眸漫睨,瞥了瞥旷然无人的四周,又瞥了眼未明的天色,方应道,「我若真狂妄至此,便不会择在此时此处练剑了。」
「师兄弟许多年,我还是不懂你呐。」殷神风半笑半叹,「分明看起来我行我素、什麽都不在乎的样子,骨子里却意外地有几分执着,连我也说不大清。」
「懂我何用?省下这份心吧。」黎久歌冷冷地睨他一眼。殷神风早是习以为常他对人淡漠刻薄的性子,一点也不介怀,然看着黎久歌,倒是突然思及一桩事,话锋一转:
「话说,前些日子你我方论及的东南榷务一案,前些日子已经水落石出了。想不到朝廷竟在这麽短时间内就能将一切彻查清楚,看来当今朝中之官还是挺有作为的。」
闻言,黎久歌先是轻轻哼笑出声,方随意淡应,「嗯啊。」
那一声哼笑却勾起殷神风的好奇,他脸上浮出一丝盎然兴味,「你不同意?」
「没的事。」黎久歌随意应着,向来漠然的唇畔却不自觉地勾勒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教殷神风更觉好奇,相识数年,他鲜少看过这样的表情出现在黎久歌面上。
「怎麽?你看来心情很好?」
「有剑练,心情当然好。」黎久歌迎上殷神风充满兴味的眼神,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与其说是心情好,倒不如说是对殷神风方才的话心里不禁有几分嘲讽。这榷务一案得以了解,是谁之功,除了那些朝官以外,恐怕也只有自己知晓了。
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也知道了?思及此,黎久歌不自觉地,唇畔笑意更深。
若干朝官,竟不比一介女流,想必不少人心里不甘吧?然而,黎久歌不明白的是,那女人心里究竟存着什麽念头,她爹便是当朝宰相,她分明有大好机会可以藉此揭发这个内幕,可她却不愿,难道她不知晓这案件对东南茶农影响甚钜麽?
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官家小姐,难知民间疾苦吧,不过只想在下人面前卖弄卖弄聪明。黎久歌面色不动,却是在心底冷冷一嘲。
那个女人……叫什麽名字来着?
向静妍……麽?在零碎的片段记忆之中,黎久歌隐约拼凑出这个名,连带地却回想起了那一夜。
宽邸华苑,喜灯张结,偌大的张府庭院彷佛漫在如波的鹅黄柔光之中,星月颓斜、夜色转浓,黎久歌与张允恒饮毕一壶温酒,告辞离去,张允恒站起了身,欲送黎久歌出府。
两人并步穿过雕梁画柱、蜿蜒曲折的回廊,却在廊道中段处,远远便看见张溶溶,伫立在回廊栏杆之处,张着眸望着苑中一角,黎久歌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三四名女眷立在庭院那头,似是正说着什麽话。
黎久歌自然是毫无兴趣,百无聊赖中带点厌恶地别过眼。直至走得近了些,方听见庭院中传来的女子嗓音,语气中隐约藏着几分尖锐与讥讽,他在心里冷嗤了声。
原来又是女人之间无聊的争锋相对。
『小妹,怎麽站在这里?』张允恒隔着几步路的距离,看见张溶溶,便唤出了声,同时却也听见了庭院里女子的对话,『那儿发生什麽事了?!』
张溶溶听见身後叫唤,转过头看见张允恒与黎久歌,突地有几分慌乱,『大、大哥,溶溶也正纳闷呢,不晓得发生什麽事了……我这就看看去!』
语毕,张溶溶撩起了裙摆,匆匆地跑下回廊,朝庭院里碎步跑去,黎久歌目光顺着她的身影看去,却发现那女眷其中一人,竟是方才池畔的女子。他微微眯促了眸,一道冷然眼神,不禁停留在廊灯下、那一抹月季红色的身影之上。
以至於,当那个女子旋过身欲踏上回廊时,一转眸,便撞入了自己漠漠不动的目光之中。
──那是一双清清冷冷的眸,宛如秋光镜潭,萧瑟却明澈。然而在那片明澈更深处,彷佛沉淀着什麽,更深、更浓,仅仅一眼,他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