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歌行 — 《卷一‧雲煙》〈章七‧夜深忽夢〉#3

正文 煙歌行 — 《卷一‧雲煙》〈章七‧夜深忽夢〉#3

夜色幽幽,月光寒凉,汴梁城郊座落着一方圈围着黑墙乌瓦的宅邸,隔绝出一片森然,夜灯只被稀疏点上了几盏,微弱得不足以抗衡这片宅邸里庞然的深沉。

连洒落於此的苍白月光都被那一方深沉吞噬,徒余一片无色的苍凉。

一袭皂色身影,拖着慵懒的步伐,穿过幽暗曲折的回廊,那沉寂的步伐声宛如他在这座宅邸里的价值与存在一般,寂然而不被听闻。

他顺着回廊而行,面上慵懒中有着一丝倦意,拐过廊角之时,迎面瞧见,前方一个男子挽着妇人,缓缓对向行来。二人注意到他,冷冷对视了一眼,交换的眼神中挟带着一丝薄薄讥诮。

他不消细看,也能分明。就在他欲如同往常一般,漠然无觉、无视地与之错身而过时,男子却在他身侧开了口:

「九弟,怎又这麽晚回来?我与娘方才已然向爹请了晚安,正要回房歇下了呢。」那看似寻常的字句中,却藏着几分嘲讽的笑意,在夜色幽凉下透出丝丝阴冷。

黎久歌微微别开了眸,不看、不应。

「连一声四哥也不会叫麽?」男子看着黎久歌冷然的侧颜,讪讪哼嗤。

「……四哥。」没有温度的二字自黎久歌唇齿间飘出,简短得彷佛多一个字也教他厌恶。

「不是四哥要教训你,爹最不喜你晚归了,虽说九弟天生清闲,不像我们其他兄弟,不是在朝中奉公戮力,便是日里要辛劳地去上那国子学,九弟镇日待在府里虽难免觉得沉闷无趣,可也不能日日往外跑、让爹担心呐。」黎季尧得意的冷眸微微瞥着黎久歌,像是不愿用正眼瞧他。

黎久歌把脸别向廊外,眸中怒意隐生,连鼻息也粗浊了几分,却仍是默然不语,硬生生把那怒气咽下。

若是数年前,那个还血气方刚的自己,或许早一拳招呼到那一张张讪笑着他的人脸上。而今,他早已明了,一切都是徒费气力,徒污了他的拳掌,最终只会换得那人冷冷的喝斥,与根本毫不在乎自己这般被嘲弄的冷漠嘴脸。

他亦试过不理不睬地转身离去,却只是让他们一个个在自己身後嘲笑着自己懦弱、逃避。几年下来,他早已学会了面对近在身前的讽谑,而能不闻、不看、也不应。

「瞧四哥话说得忒重,让九弟不开心了?」看着黎久歌的沉默,黎季尧却是快意更甚,「那四哥便与九弟分享一个值得开心的消息吧,方才向爹请安时,爹说起明後年,待朝中再赐黎家荫补之缺,便要将十一弟往朝中荐送呢,黎家又要多一位为朝廷奉献心力的子弟了,想必九弟亦是替咱们黎家开心的吧?」

黎久歌听清,肩头微微一颤,周身的气息微微浮躁,宛如他再难掩抑下的心绪。

「尧儿,」一旁沉默许久的妇人此时却启了嗓,「你耗这麽多时间跟他说什麽呢,不过是个没娘管教的孩子,娘累了,扶娘回房休息吧。」

「孩儿知道了。」黎季尧恭敬地答那妇人的话。她嘴上虽这样说,但看黎久歌默默站着让黎季尧这般奚落,多站着一会也是无妨,母子脸上,脸上也不免扬起一丝凌厉的快意。

黎季尧冷冷瞟了黎久歌最後一眼,便扶着妇人款款离去,黎久歌在廊灯下伫立了好半晌,才跨开步子,沿着前方石阶走下了回廊,往宅院深处一角走去。

宅邸後侧,一列列厢房少了规律地错落而陈,大多都已灭了灯,静谧地溺在夜色的乌沉里深深睡了,然邸内最角落一处仍张着一盏薄薄幽灯,照亮一幢凛然而立的房舍。

那幢屋舍孤然畸零地座落在府邸角落,独独不与其他厢房相接,自成一方,屋舍外辟了可作露台的窄窄廊道,四方圈着厢房。格局虽算不上大,对於一人独居而言,已是相当宽敞旷阔。那一盏孤寂的灯,正是张挂在此屋舍廊檐下,在极浅的夜风中轻轻晃着,晃出一片昏晦烛光,幽薄地洒落在甫跨上此屋外廊的那一抹皂色身影上,勾勒出他一身寂寥的轮廓。

彷佛他是这世上最孤独的存在。

跨入房槛,黎久歌重重一吐浊息,彷佛要将方才隐忍的怒意尽数叹泄而出。他不急着燃上屋内的灯,只是静静地站在屋内一片黑旷之中,身影孑然。

站了许久,方才动荡的心绪才平静了大半。好不容易稍稍卸释了心头的浮躁,他却觉得脑里恍恍惚惚灼着,加上倦意已至深浓,让他往常清冷的一双眸有些迷蒙。

殷神风介绍的那家酒肆果真名不虚传,让他不禁多饮了几盏,他虽不贪杯、也不特爱酒,但酒量却是极好的,别说是醉,从第一次沾酒开始,他连一丁点迷蒙都鲜少有过。今日却不知为何,几碗酒下腹,额侧便隐隐疼起,虽是未醉,却教他觉得不舒坦。

於是筵席未散,他便先行离席告退了。

其实早在萧静之邀上了张芳菲与向静妍时,他便失了大半兴致,陪送向静妍走至相国寺桥後,他原也生了乾脆就此打道回府的念头,向静妍虽回了相府,但还有张芳菲同行,一思及要应付女人,而且还是个喳呼的女人,他便觉得烦人费力。

只是回到戏楼时,听见萧静之与殷神风兴致正好地讨论着那酒肆里的酒种、以及下酒的佐料,他也确实觉得有些腹空欲食,难得兄弟一聚之日,何苦因着一个同行的女子而坏了原先计画?黎久歌如是思索,终究还是同行往城西夜市而去。

或许心底最深的念头……不是因为觉饿欲食,不是因为兄弟惯例相聚,而是因为──他不想那麽早回到这座府邸,不想回到这座之於他宛如永夜一般丝毫没有半分温暖之地,黑压压得教他窒息,彷佛一座囚牢。

倏地,方才黎季尧在廊下阴冷嘲然的嗓音猝不及防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爹说起明後年,待朝中再赐黎家荫补之缺,便要将十一弟往朝中荐送呢……』

「呵……」一片孤旷的黑暗之中,黎久歌蓦地失笑出声。

笑里,有无比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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