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三日月宗近,因制刀时刀刃上的纹路形似三日月而得此名,请多指教。』他端坐在坐榻上,纤细的眉型、轮廓柔和优美的鼻子和嘴唇,组合成了细致无瑕的五官,系着金黄发饰的夜蓝发丝柔软的贴服着脸颊,衬得肤色更加白皙莹润,而唇角恰如其分的微微浅笑,搭配着与发同色的繁复礼服,彰显出华丽却不过度奢靡的优雅。
靠在窗边的天下一振吉光曲起一腿,肘抵膝上支着脸,湖蓝绿的发丝在脑後用金色的穗带高高束起,长长的发尾披肩而下恍若潺潺流水,墨蓝纹金的立领阵羽织搭配着茶色小袖长着、深灰渐染青黑的纹付袴,和替代常见的绒毛球一样的羽织纽的、上短下长的两条金链,骨感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捻着链条末端、串着紫晶珠玉的宝红流苏,理应柔和的蜜金色此时却透着不甚相衬的凛然淡漠,毫不客气的打量着他。
『你就是被太阁大人赠予北政所大人的、那把号称天下五剑之首的三日月宗近?』低沉的嗓音雄浑沉稳,字里行间透着身为丰臣秀吉爱刀、经年征战沙场所磨练出的自傲与霸气。『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名符其实的漂亮呐。』
天下一振吉光正了正身子,朝他伸出原先支着脸颊的手,淡淡一笑:
『我是天下一振吉光,太阁大人的佩刀,今後我们好好相处吧。』
那是他们的初见,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为丰臣夫人的佩刀、并被冠以珍宝之名的他总是只能站在城郭上目送天下一振吉光随丰臣秀吉征战四方、名逞天下,在征战结束後随北政所夫人迎接丰臣秀吉与天下一振吉光凯旋归来,微笑着倾听他们侃侃诉说沙场惊险与戎马雄姿。
天下一振吉光总喜欢在每次出战归来的夜晚,就着月色拉上他对饮──天下一振吉光称此为夫妻间的情趣──无一例外,他亦从未拒绝。
『三日月殿下远在百年之前就被打造出来,竟然鲜少被实用於战场之中,反倒以珍宝之名称道天下,感觉如何?』天下一振吉光斜倚凭栏,姿态慵懒随意,少了平日的凛冽气势,却显出了另一种刻骨风流。
不知情者或许会以为天下一振吉光醉後失言,可他深谙天下一振吉光的千杯海量,更明白对方懒於嘲弄,仅是直言而问。
『唔,作为兵刃却无法实用於战场,每日只能谨守後方被动地等候太阁大人和你归来,说老实话,都快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了啊……』
天下一振吉光扬了扬眉,『是麽?但我听太阁大人说,是因为有您陪伴着北政所大人在後方,他才能无後顾之忧的安心专於眼前的敌人。』
『太阁大人这样说麽……』
『是啊,所以太阁大人和我的背後就交给你了。』天下一振吉光仰头饮尽剩余不多的酒液,拿过酒壶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我会连同您的份一起,保护好太阁大人的。』
『啊啊,那就麻烦你了呢。』他浅浅一笑,转眼望向朗朗穹幕中十六夜的既望之月,眼眸里的新月流转着莹莹波光,好似在沉淀着被这月色勾起的久远记忆,天下一振吉光无意打扰他,是以彼此间一时无话。
『说起来,我疑惑许久了……虽然我们以夫妻之名相称,但你似乎从未对我提过那些、夫妻之实的要求……』片刻後他收齐了思绪,侧脸看像天下一振吉光,迟疑着将存於心底的疑问抛诸於他。
『怎麽?三日月殿下忽然提及此事,莫道是在诱惑我麽?』蜜金色的眼瞳虚起,天下一振吉光放下酒器,玩味的看着他。『一直都清心寡慾、冰清玉洁的三日月殿下,终於也有想要的时候了?』伸长了臂膀越过矮几,葱白的手指状似轻佻的勾起他的下颚。『若是三日月殿下愿意,我很乐意奉陪。』
他瞬了瞬眼,轻轻推开天下一振吉光的手。『呃、不,我只是好奇罢了,并没有想要的意思。』
『是麽,那还真是可惜呐。』天下一振吉光收回手,清俊的面容却丝毫未有惋惜之意。『不过既然您提及此事,我也想问问您──』
『虽然我们是夫妻刀,但您似乎从未将视线真正放在我身上,就连微笑,亦从来都不是给予我的呐──您到底、在等待谁呢?』
『我……』他几度启唇,终归哑然而终。瞧着他那将言难言的模样,天下一振吉光收起了调笑的神情,自顾自地又给自己倒满酒。
『若您真有难言之隐,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权当我没问过吧。』
『不、倒也不是什麽不能说的秘密,只是……』他垂下眼帘,鸦羽也似的长长眼睫在眼眸下方的脸颊上落下浅浅的阴影。『已经没有再见的机会,对方也不可能回应我,若是说出来,感觉、很寂寞呐……』
『寂寞啊……』天下一振吉光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我倒觉得,为您所等待之人,真是幸福呐。』
『即使不知情,能在彼方有人为自己日思夜念,还是个像您这样的美人儿,光想就觉得嫉妒啊。』
『你、在说什麽啊……?』
『您自己大概没有发现吧?』靠回凭栏上,天下一振吉微微仰起了脸,将杯盏凑近唇边。『您的笑容,已经透露出那些您未说出口的寂寞了哦。』
『是这样麽……』他低下头,纤白修美的手指轻轻转的半满的杯子,『那还真是抱歉呐,给你添麻烦了呢。』
『也没什麽麻烦不麻烦的。』瞧着他似乎没有要再添酒的打算,天下一振吉光索性放下量浅的酒杯,直接提起酒壶对口就饮。『我是守护天下的刀,是天下人之刃──我绝对会保护好太阁大人和您的。』
『真是可靠呐。』面对这般自负之言,他浅浅一笑,抬手同天下一振吉光敬了一杯,却未再饮哪怕一口。
他和天下一振吉光处得一直像是朋友更甚於夫妻,即使以夫妻刀的名义同屋而居,亦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他确实从未对天下一振吉光产生恋慕的情愫,可他却总摸不清天下一振吉光对他的想法,他只能解释成:天下一振吉光重视秀吉公托付给他的天下,更胜於自己。
丰太阁过世後,北政所夫人在大阪城西之院剃发,改称高台院夫人;他随高台院夫人在德川家的帮助下前往京都三本木的宅邸隐居,再到高台院夫人为了帮秀吉公祈求冥福而在京都东山建立的高台寺,自此再不曾见过天下一振吉光。
作为日本古代最後一个时代的造物,他早已看厌人类的生老病死,世事的变迁亦不再放在心上,只因他早已明了:即使他们是长命不死的付丧神,也是身不由已──命运从来只属於他们的主人,若是分离的那一刻到来,他们只能顺从,束手无策。
是以当他发现分离前天下一振吉光亲手交给他的那束湖蓝色长发彷佛被看不见的火引烧着,渐渐焦黑、蜷曲,而後破碎成粉尘,化为乌有──他立刻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却又多麽希望自己能够不要明白。
高台院夫人告诉他,在天王寺冈山之战中,丰臣军在真田信繁死後彻底崩溃,三丸被攻陷,大阪城内有内奸放火,火势由二丸的大野治长宅邸开始蔓延,次日大阪城正式沦陷,火难中损毁的不仅是天下一振吉光,还有同为粟田口家的鲶尾藤四郎,唯一幸存的仅有奇蹟般毫发无损的骨喰藤四郎。
他看着年迈的高台院夫人难掩悲痛,竟是连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可以想见大阪城中的一草一木在漫天大火中枯萎焦黑,可以想见象徵着丰臣氏荣光华梦的大阪城在映红了半边夜空的熊熊烈焰中消融俱毁,可以想见不愿被弃丰臣秀赖的鲶尾藤四郎坚定地走向红莲映照的彼岸之途──却无法想见天下一振吉光会是以什麽样的神情来面对这一劫难。
他从来就没能看透心思难测的天下一振吉光,仅仅只能推测,以天下一振吉光的高傲、自负,只怕是会笑着说什麽「生於烈火、终归还是死於烈火」,然後自己迎向火势最旺之处,用着最骄傲的姿态从容赴死。
思及此,不觉有些凄然──天下一振吉光引以为傲的本体,在人类的贪婪疯狂面前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这个世界并非身为付丧神的他们所能够左右,无论是失去身为兵刃的价值、沦为被供奉般的存在,或是是切切实实地上战场厮杀,即使杀死一个、两个甚或更多的敌人,终究杀不死人类的野心,斩不断早已注定的宿命。
──总有一天,会有人代替我……来陪伴、总是笑着寂寞的那个他……
恍恍惚惚,似乎在将梦将醒的迷蒙边缘,他脑中忽地闪过了这麽一句话。
原来,天下一振吉光,在离世之前,竟这般惦记着他麽?可惜再次唤醒的现在,他终究还是辜负了天下一振吉光的美意,还是只能、用微笑来排遣他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