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藤 — 上卷:七、你已非當年的你(1)

正文 紫藤 — 上卷:七、你已非當年的你(1)

武定帝十九年六月初,许皇后与太子各自幽禁寝宫,紫藤随义永镖局起程。

是夜,在宫城天牢的清洲侯梦见了他第一次看见西戎王的情景。

大概是因为在寒冷的夜晚於狭小、阴湿的监牢里挨着到天明,令他联想起在安州曾经与西戎王、众士兵战场上餐风露宿的日子,源於那一天他与他的相见。

那时,西戎王的名号已渐渐响亮,他主动相约他,想与他谈谈关於清安两州,和国家的未来。

那日,在清、安两洲的边界,清洲侯永远记得自己伫立在日暮低垂之际的原野,望见那人背着夕阳策马而来,在自己面前一勒马,马儿前腿高扬,他一无所惧的英武身影,带着清晰却沙哑的问句。「你便是清洲的清遗玉?」

清遗玉抬头看向他,虽背光而模糊,但刚硬黝黑的脸孔却让清遗玉第一时间便知道这人并没有遗传到王族的好皮相,可那眉眼间的刚强魅力令清遗玉深深地震憾着。

即便曾听闻他的名号,即便在他提出与自己合作之时已做好心理准备,不过,清遗玉没有想到原以为腐败到尽头的王族,还有这样的人存在,这样能令自己於这一刻深深吸引、钦佩的人。

从此以後,清遗玉逐渐放弃角逐天下的梦,他看他驰騬沙场、看他身先士卒;听他一呼百应、听他高喊励精图进,不论向阳或背阳,他果断、勇敢、自信,宛若英雄的背影,簇拥着士兵、百姓们追随他,彷佛为了开创新的时代,如同奇蹟,在一堆尘沙中脱颖而出的唯一一粒明亮黄金。

清州侯几乎记得每一个和他一起奔驰的理想,也记得好几次意见相佐的争执,可不论如何他们都心有灵犀地明白:我们朝同一个目标前进。

他曾经是那样的人。

令人无法不追随的人。

然後,清遗玉醒了,再也无法入睡。

始终无法理解曾经那样禁得住风霜、对朋友兄弟掏心掏肺的他,为什麽变得不堪一击?

窗外的天色渐渐转灰,又是新的一天,不知道远亦被禁在慧颖宫好不好?想必清州的远风和远雅很着急吧!

牢房在这时不寻常地开了,太监目光闪烁,神色慌张,汗流浃背,连传话也说得不清不楚:「陛下口、口谕…在、在慧颖宫…召…召见清遗玉…」

「发生什麽事了?」清遗玉着急地起身,心里泛上阴霾。.

近身一看,这个太监全身发抖,出得全是冷汗。

太监瞄了一眼清遗玉,嘴抿得牢紧,拼命摇头,一个字也不说。

什麽事会让一个在宫里好歹也打滚十几年的太监吓成这样!?

清遗玉根本不敢细想慧颖宫发生了什麽,顾不上待罪之身,立刻冲出牢房,一路上找着各种理由安慰自己。

最重要最重要的那一个是:远亦也算是武定帝的另一个儿子呀!

慧颖宫前的宫院,跪了一票太监奴婢,全部抖着,隐隐约约听见屏息般的低泣声,正中央的武定帝翘着腿,目光紧锁着他,面无表情,却威吓尽展,像索命的阎王,清遗玉的心狂乱的抽跳着,注意被这样的凝重氛围困住,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定帝。

越走越近,穿过数位太监奴婢,才看见武定帝正前方的地下躺着一个全身红通通的…人。

清遗玉定住了,他很想仔细看清这个红通通得…人的样子…

可全身的衣服被血染红,地板上有着一摊未及渗进地底的血,以及一块块分不清是什麽的碎块。

清遗玉的脸扭曲了,抬头看着武定帝,质问着这…应该不是心里猜测的最可怕的那个答案吧!武定帝竟然浅浅地、浅浅地笑了,在清遗玉看来,这一抹歪嘴的笑,如同赢得胜利的得意的笑。

活了大辈子,自己见过的所有回覆,都比不上今日毛骨悚然,清遗玉迟缓的跪下,翻过那血肉模糊的身体,这时他才知道地上一片片的碎块是…破碎的衣衫和…剜下的皮肉…正面的脸庞血迹斑斑,清遗玉抹了抹、擦了擦,确是只有脸还认得出来的最像自己的儿子。

清遗玉:啊!啊…啊~~

响彻云霄的。

痛鸣。

直到天明。

下意识地轻掩住远亦的面容,明明是最爱的儿子的面容,明明应该慈爱地抚摸他的脸颊忏悔,却拒绝再看一次。紧抱住血淋淋的身体,感觉到他似乎很疼痛又略略松了怀抱,还有一些因碰触而剥落得皮开肉绽,眼泪和未乾的鲜血一样湿了整片。

只知道哭、只有哭、只能哭。

若是只有自己入宫就好;若是听从远风的建议就好;若是不再相信这个人就好,他们有死的决心,却不知道死得是这副模样。

都迟了。

武定帝望着清遗玉哭,直到一旁的所有人忍不住淌泪,却依旧咬着牙尽量不发出半点儿声响;直到天色渐明到朝日,仅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像是出与他无关的精彩悲剧。

这张残酷的面容、这颗残忍的心再也没人能看明白。

太阳晒乾了血,将地染成新砌的砖红色,再怎麽优秀珍视的人,死了,不过就是这麽回事,除了伤恸,关於他的一切都无法思考。

清遗玉很努力很努力地才忍住泪水,轻轻放下儿子残破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起身,缓步向武定帝,泪痕未乾,又流下新泪。

泪望这个曾甘愿奉上生命的人…

「你,已非当年的你。」

哭哑的声音,除了这句,无话可说。

清遗玉接着拔下发簪,迅速地插入左胸。

朋友之谊、君臣之义,至此不存。

武定帝十九年六月十二,武定帝临慧颖宫,处清远亦凌迟之刑,凡求情者当场斩杀,清远亦体无完肤、血尽而亡,清州侯悲鸣远至宫外。

待事件平息,国家大事抵定,有人有闲研究这段历史时,众人方惊觉六月十二日,同时也是武定帝长公主慧姬的忌日。

清遗玉自杀後,整个皇宫像炸了锅般,慧颖宫发生的惨事立刻传遍宫中,首先,太医院当值的太医们通通被召到慧颖宫医治清遗玉。

武定帝阴狠地交代:若是清遗玉死,这些太医们也不用活了,附送家属陪葬。

接着,皇后太子以死要胁赶到慧颖宫。

太子先到,一见亦兄亦友的清远亦死状,一边乾呕,一边紧抓胸口,几近断气的无声痛嚎,甚至没有勇气靠近与碰触。

皇后赶到时,看到的是两眼无神,不断流泪的儿子,和一个冷眼看着这一切、罪魁祸首的丈夫,以及那个被丈夫无情虐杀的孩子,她一阵天旋地转,大步向前,扯着武定帝的衣襟,失控地哭吼。

「你到底在做什麽!要到什麽程度你才甘愿!?已经够了吧?」

不管是动之以情、说之以理,通通没用,今天以後,武定帝的评价有多恶劣便有多恶劣,十有八九会附带他已经疯了。

不过,这对於皇后和太子来说,对於清遗玉父子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们在这一天彻底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温暖如玉的朋友、儿子;一个是寄托梦想的君主、丈夫和父亲,武定帝选择走到这一步,也意谓没打算回头了。

与其说他疯了,皇后更觉得这是一种宣告或示威。

告诉所有对他还存有希望的人打消念头,也向天下示威:武定帝仍是新国的皇帝。

武定帝一步步逼着所有人相信他再也不是当年的西戎王,不够了解的外人,铁定会判断武定帝可能已经精神不正常,可皇后很清楚,虽然猜不透原因和想法,但是,她很清楚,武定帝没有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宁愿让所有人背负着这些痛苦!逼死你最好的朋友?也不愿意向你的亲人、向我们透露一丝半点儿你究竟在想什麽?」皇后拍打着武定帝,是的,她必须相信她现在的丈夫非常恐怖,可她仍然无法接受…「只要你愿意说,我们便能陪你面对…」

「你放心吧!朕绝不会让清遗玉死的,他死了,未免无趣。」

这句话代表着,今天的惨剧只是个开端。

一股寒意由皇后的背脊凉透至心,皇后瞪大眼睛,失控的情绪也瞬间因绝望而冷却,缓缓松了那双紧抓着丈夫的手。

「那父皇打算怎麽办呢?再把远风和远雅卷进来吗?」太子咬牙、憋着泪问。

「朕只是想看看,如今这般形势,清州那两个小子会怎麽做?还有那些蠢蠢欲动之徒会怎麽做?」

面对武定帝一副:我就是想这麽做,丝毫不认为错的神情,太子悲愤到无言以对。

即便是毫无关系的人,见到远亦这番死状,多少也有一些怜悯之心吧!武定帝极为冷静,没有丝毫犹疑,摆出一副帝王永远不会犯错的高傲姿态,把这之中玩弄和算计人心的部分当做趣味,远亦死得很不值、很不值。

「喔!对了!清远亦的屍体就交给太子处理吧!换身衣裳什麽的送回清州,至於慧颖宫」武定帝瞄了一眼染红的地板。「就维持这样吧!」

武定帝起身,穿过妻儿,走得决然潇洒,也没有再多看一眼地上的清远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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