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所有人蜂拥凑上前。
第一张牌的背景是深蓝色的,黑夜里有座喷发中的火山。第二张牌背景颜色也是类似的深色,但地点是地球外面的某个星球,有个天使乐团在吹奏音乐。
第三张牌,是只猴子疑惑地看着蓝色水管里混乱的数字密码。第四张牌,是一个个镶嵌着的大小齿轮运转着。第五张,则是荒地上的纸箱中,开出两朵美丽的花并飞出一只白鸽。
「看到大家出的牌後,身为说书人的我发现所有人悟性都很高。但正因如此,选出说书人出的那张牌就更加困难了。好,时间所剩不多,现在决定好要选那一张牌後闭上眼睛。」李纱的模样像极了「杀手」游戏里的主持人。
阿飞选一,小薰选二,我和李纱选三,子卿选四。
答案揭晓。
一号牌出自小薰,二号出自子卿,三号出自阿飞,四号出自说书人李纱。五号出自於我。
这一回合输了。因为没有人选我出的牌,我也没选到说书人的牌。
但这也是我小小计谋的一部份,因为,我迫不及待成为下回合的说书人了。
没想到那麽顺利。
「登愣」,真正的好戏即将上场。
此时的我,想像着《老残游记》里所描述,黑妞、白妞说书的媚态与盛况。真希望这里每个人都能够被我的故事由衷吸引。
「昔日有一生性别不明,上大学後始终对爱情怀抱憧憬。然四年来,爱情之路却坎坷异常,爱情学分不是停修就是被当,到了毕业那天仍孑然一身。然乐观如他却从未放弃爱情的信仰,甚至因而交上一群志同道合、境遇雷同的朋友。
此生与好友,闲来无事总爱谈论对恋爱与美好伴侣的想像。某日,他们又进入相同的话题。然这次却闹的不可开交。友人A说,美丽的外表与富足的生活是幸福的要件。B则坚持心灵之美是爱情的甘霖。C则反驳A与B,阐述道,美好的爱情必然建筑在幸福的氛围里。甫闻C所言之『幸福的氛围』,某生霎时间茅塞顿开。他提笔作画,不再理会友人ABC的唇枪舌战,因此时的他已决定画一幅名为『幸福的氛围』的画作,挂在房里提醒自己,自己毕生追求的,并非完美伴侣、美丽表象或富裕生活,而是一份常在『幸福氛围』里的爱情。」
我边说故事,边瞄台下的大家。如同每次在河岸表演时总分神观察听众表情的职业病。此时子卿双手交叉於胸前、饶富兴味地听我讲话,李纱则抿嘴而笑、直视我双眼,彷佛用力憋住说话的冲动。寿星阿飞则用左手托着下巴,不时歪头眨眼,彷佛面对世界上最困难的考题。
他想必十分困惑。生日这天,为何要玩这「意味不明、困难万分」的游戏?
至於小薰则从包包拿出纸笔、在笔记本上迳自画起来;当我这个故事戛然而止时,她则皱眉抬头,想问什麽又不敢开口。
「某生画的那幅画意境令其友人ABC赞不绝口。他们均同意,言语不能表达一切。有时候图像反而让人一看就懂。看了这幅画後的ABC三人,也纷纷修正方才自己的坚持。A说,表面与物质的美丽、富足能让幸福更幸福。B说,她希望自己与未来的对象均有着美善富足的心灵。C说,唯有知足者能沉浸在幸福的氛围里。此时,某生说话了。他说:我这幅画表现的不只是幸福的氛围,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我觉得幸福不该是刻意『追求』来的,而是人类活在当下时,全然放手、全然享受生命的美好状态。那其实不该有个固定形式,因为每个人对幸福的想像不同、感受也不一样。」
拿出早就选好的那张牌,牌背朝上、放到黑大理石桌中央,并道:「这张牌是某生的画。大家的任务是在每个人出牌後、从五张中选出正确的那幅画。现在,出牌吧。」
人人均面露认真的表情,这安静无声倒震慑了我,让我突然对自己选的图片丧失自信。但木已成舟,已无改变的余地。只能祈祷李纱手中不要有什麽王牌才好,否则她一定会选出比我更切合故事的牌。
如果情况如此发展,我就是失格的说书人。
音响里,方才轻快、明亮、缭绕的巴哈《布兰登堡协奏曲》1048号作品转而为b小调第二号管弦乐舞曲。那诙谐、吊人胃口的小号演奏让我捏了把冷汗。
谜底揭晓的时刻来也。
开牌的哪一刹那,所有人再度蜂拥上前。
第一张牌上,有个骑着尼莫小丑鱼的男孩,拿着一顶帽子,在天空中徐缓而行。他的上方有许多鱼钩,但男孩与尼莫均无视於鱼钩、继续前进。
第二张牌是我的牌,那是一个发亮的帐篷里,一男一女悠闲对坐的人影。
第三张牌上有个拿着伞、牵着小女孩的男人。男人以充满爱的眼神与站在石头上的小女孩对望。男人的伞挡住正往小女孩身上洒落的雨。
第四张牌上,有对穿着红鞋的恋人,正享用着烛光晚餐。
第五张牌是暗红色的底。左上一树樱花,樱树下有个戴斗笠、着白碎花洋装徐行的少女。少女手上的扁担左右各是个灯笼。灯笼里各有个小婴儿的图案。
让我看看。恩,第三张肯定是子卿出的,第四张牌肯定是小薰。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才会将自己的心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但我难以辨认一或五,哪张是阿飞、哪张是李纱出的。如果李纱没拿到看起来一副就是她出的第五张牌,也很有可能出第一张……。
啊,投票的时间又到了。
在不能投票给自己的规则下,子卿投给小薰的牌,小薰投给子卿的牌。
李纱投我的牌。我投给阿飞的牌。阿飞投李纱的牌。
「大家对幸福的定义差好多呢。」一向安静的子卿哥说话了。
「原以为『幸福的氛围』图上不应该只有一个人,再怎样也是两个人或一群人。但没想到……恩好吧,我其实想知道为什麽大家出这些牌。」小薰接着子卿,滔滔不绝地说道。
「杰克,竟敢在我生日出这种题目为难我,下次换你生日,你就知道了。」阿飞的脸皱在一团,一脸无奈地看着我道。
谜底揭晓,没有输家,也没有赢家。
「阿飞,其实你出的牌很有意思呢。骑着鱼、不在意鱼钩的男孩毫无顾忌的快活着,简直就是平常你丝毫不受到诱惑的你嘛。」我笑道。
「哎杰克不懂我。出这张,只是因为直觉幸福的感觉应该是像图上的男孩,能够快乐到搞不清楚自己在海里、还是在空中。如果你没讲,我其实真的没看到图片上那些鱼钩呢。」阿飞慵懒地答道。
「原来,男孩不是对鱼钩视而不见,而是根本没有看到诱惑。不过,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的状态,真的是幸福快乐吗?」我摇摇头,只觉得叹为观止。
「那是麻痹痛苦的人才会有的举动吧。」李纱一语道破了我心中的疑惑。
「原来对你来说,幸福和迷糊是同一回事……」这时,竟连小薰也说话了。
「就是一种魔幻感吧。朝一个方向笔直前进,在海里或天空都好。只要一望无际的湛蓝都好。」阿飞边伸懒腰边咕哝道,他似乎无感於身旁小薰的心碎。
「说到融为一体的海空,就一定要跟阿飞说我听过的故事。自称为『梦鲸者』的澳洲原住民莫宁族是守护鲸鱼的民族。他们的起源传说就是原本居住在深海的大白鲸之神於黎明之际浮上海面、撑开天地的故事。」
「看吧,宇宙浑沌之际本来就没海、空之别。」阿飞耸耸肩道。
「又是万物一体、天人合一吗?」子卿哥笑道。
「真无趣。好好的爱情题目被讲到那里。」一脸不悦的小薰叹了口沉沉的气。
「看来大家好像比较喜欢李纱的题目。但李纱解释一下吧,为何你的『幸福』是个挑扁担的女孩?」我好奇地问道。
「这幅画想讲的应该是努力而非幸福吧。一个女孩子提两个有人影的灯笼、在乡间小路上行走,看不到终点,感觉很重、彷佛背负着他人的期待而向前,不太明白这跟幸福有什麽直接关系?」小薰犀利地笑说。
「说到努力,和这张其实也有点关系。」
「怎麽说?」小薰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高亢。
「我出这张牌最初所想表达的,莫非是那种努力很久、却了然於心「人难以控制命运」的心态。简单来说,那是种即使未来不确定、但仍愿意抱着梦想、坚定向前,并幸运的在某个时刻感受到『啊,我好幸福』的姿态。对我来说,『幸福』并不是获得了什麽金银财宝或礼遇,而是一种身心满足的当下体验。其实,我是相信人在劳动过程中会感到踏实的幸福。通常这种幸福都发生在平凡无奇的时刻,如同图片上、花树下,那位甫经盛开樱树、步伐坚定、快意行走的女子。」李纱这番话,说的可真是深奥又富有魔力。
这应该是长年钻研学问、诚实面对自己後的成长吧。
「要拜称你为哲学大师了。如果没听你这样讲,还真难把这张图想像到那里。以前,都小看文组人的脑袋了……。」子卿半开玩笑地说。
然而,客厅的音响竟在子卿哥说完此话时突兀响起了韩德尔的《哈雷路亚》,这充满神性的高亢大合唱,不仅让在场的大家尴尬笑了、也让过去很少在众人说话、方才大放厥词一番的李纱的脸,突然红的像西瓜。
「这首哈雷路亚来的正是时候,对於人生与幸福,我们也许都得像她一样有深刻高度的领悟才能活的既空灵、意境又不失自由。」我替李纱做了个结论。
但谁知我一说完,却瞥见她转过头来对着我、咧嘴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但其实,哈雷路亚,那天使唱诗班般灵动的嗓音於我听来,倒刺耳地像极一班嘲笑我的天使;刹那间,我只感到自己人丑心坏,毋怪乎聪明的阿优选择去爱美好的她,而非局促又丑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