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噩梦,醒来後还用笔写了下来、并将其当成普通心理学的期中作业缴交。那个情绪强烈的梦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梦境一开始,许童穿着洁的芭蕾舞圆裙,细白的双臂在伸展时比出莲花指,美丽的指尖在刺眼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圣洁无暇。美得我近乎看呆了。
打开那幢绿建筑老旧的木门,沿旋转木梯走上来,便可到达那个练舞室。
那间比小学教室再小些的练舞室,一面是大镜子,一面是挂着百叶窗的窗户。
「昨天编了一只舞,你过来一起跳。」将短发染成褐色、擦着深红色唇膏、远看像洋娃娃般的许童命令我。
穿着蓝色衬衫的我与许童,两个人在小小的练舞室里如同游乐园里的咖啡杯般一圈又一圈地旋转。
掂着脚跳舞,并总於双手交叉於头顶时高速旋转的许童,已经跳到浑然忘我。她俐落的短发有时会扫到我的鼻子,那娇小而充满力量的身躯忽而前呼而後,像蝴蝶、像天使。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着把一个又一个伸展、旋转的动作做确实,但仍然不够满意。不是抓不准舞曲的节奏就是不时跳错一两个动作。因而,她一遍遍地命令我,要我用那台黑色收音机重新播放她跳不好的片段。
「已经很好了。」梦里的我在她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休息时,放大音量道。
彷佛与我作对似地,这次,她叫我把音乐放的大声一些以盖过我的声音。
「已经很好了。」按捺住怒气的我,也放大音量道。
一片云飘来,遮住方才将她的手指照的闪闪发亮的阳光。
「已经很晚了。」我这样说完,但变的晦暗的室内,许童仍置若罔闻地跳舞。
停下舞步的我,走到镜子前将塌下来的头发抓成原来的高度。整整衣领,一看手表,下午五点整。
我饿了,肚子咕噜咕鲁地叫。然而许童仍没有停歇的意思。
一搂她的纤腰,我在她的左颊献上吻。这是我们道别的仪式,一如往常,珍重、神圣且短暂。
「我去吃饭了。」将木头地板上的深蓝色帆布书包挂上左肩,我速速步下木头旋转梯。然而,打开木门时,阴天黄昏却飘起斜织的小雨。
飞快穿越对面的水泥建筑、走到闹哄哄的学校食堂里点了碗油腻的馄饨面。
囫囵吞枣一阵,我将整碗热腾腾的面吃完。然而,当我走到碗盘回收处将吃完的餐盘堆叠好时,厨余回收桶却传来一阵恶臭。霎时间,方才吃进的所有食物冲上喉咙,好不容易忍到男厕。我在尿骚味熏天的男厕马桶吐掉大半碗面。
大雨滂沱中,我的肚子一阵空虚。痉挛间想起许童没有带伞,所以头也不回地跑步回去找她。可是飞奔过水泥建筑、回到那幢木门前时,天已近乎全暗了。
好不容易打开那扇腐朽、湿气味浓重的木门,往上一看,见有个人影正在跳舞。然後,我与跳舞人影的眼睛四目相交。正疑惑着那是不是许童,那人影突然露出诡异的笑,飞快从二楼旋转楼梯舞着下楼。
怔在当地的我就这样被人影抓住手。那抓住我的手冷又冰,还有尖尖的指甲。
我们在一楼跳起舞来。不,应该是我被那个人影硬抓住着旋转。突然间,我感到一阵刺痛,原来,那只抓住我的手用好尖好长的指甲、如手铐般圈住我的手;而尖锐的指甲,甚至已经用力渗入我的肉中。
感到一阵刺痛,我与那张脸四目相交,然而,却发现,「她」只有身材与许童神似,但绝不是许童。那黑眼影、黑唇膏、黑芭蕾舞裙、苍白如石膏的脸让我蓦地生出一股战栗。我想挣脱她的手,但她的指甲却已嵌入我的肉中。
「许童在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摆脱那女的,夺门而出的我在大雨中奔跑,想越快逃出学校越好。然而一路上却没有遇到半个人。
陌生的景色让我不禁扪心自问,我,究竟在哪里?
打了两个喷嚏,我醒了。伸展伸展四肢後,离开小小的床铺、打开灯。病床上的许童,穿着浅蓝色的病人服、正规律呼吸着。我放了一百万个心似地,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回到家属的病床上。
迷蒙间,我看见天空露出鱼肚白。好不容易天亮了……
其实我和许童一样讨厌医院。因为高三时的我除了往返家里学校,还得两天去一次医院照顾许童。我分享学校的事给她听,也把同学给她的加油卡片转交给她。然而她却一直没有好起来,再也没回学校上课,当然也没参加联考。
考完联考後,我不再跳舞、没走上舞蹈家这条路。许童也是。考上心理系的我曾以为,或许这样就有机会知道「真相」,甚至治癒许童的病;但「真相」始终不明,大学生活越来越忙的我,去医院的频率更低了。
忘了是几月的事。总之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後,我接到许童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以一种特别清朗的语气对我说:「允飞,这阵子以来真的很谢谢你。我要搬出医院了。以後不要去医院了,我会练习好好照顾自己。我要搬去一间疗养院。你好好念书,我乖乖地在疗养院里休养,和以前一样,一起加油。」当时在电话里,她甜甜地笑着说。
然而,之後许童不知是换了手机还是被没收手机,她原本的电话成了空号。我们之间的联系就这样无预警地断了。
虽然好不容易考上人人眼中最好的大学,但我却常因种种原因感到低落、厌烦,直到约了也在台北念大学的国中班上「女神」李雪纱出来情况才变好,虽然她身边总不乏正牌的护花使者,但考上第一志愿後,雪纱似乎对我另眼相看,她竟愿意和我一起看电影、在着名的咖啡连锁店Saturnbooks念书、讨论作业,也会「关心」我的(前)女友许童。
她的关心让我得到归属感。虽然分享心情时,最後总变成自己讲自己的事、根本没交集,但有个说话的对象还是不错。
後来,李雪纱的姊姊李云纱有时候也会一起来。那时候她在准备考研究所。
云纱念的是文科。平心而论,女神对她姊真的很没礼貌,竟都叫她「阿云」。然而,她姊却都不生气……。我记得有次三个人一起在Saturnbboks念书,女神讲了很久的电话,位子上只剩我和她姊。起初我叫她「阿云姊姊」,她竟噗哧笑说:「别这样叫我,好吗?」所以我也跟雪纱一样,都叫她「阿云」。
云和雪同部首,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如同她俩南辕北辙的个性。我眼中的阿云是个总是在读书的女孩子。当时大二的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阿云虽然正如火如荼地准备考研究所,但她手边随时有一本小说。读累了看小说,等人时看小说,没话题聊时看小说。总之,她跟人缘极佳、交游广阔的女神完全相反。两人兴趣上的共通点可能就只有都喜欢Saturnbooks而已。
其实,每次女神因为「男友来了」必须提早离开时都是阿云陪我在咖啡店待到关门。我记得雪纱曾跟我说过,她姊也有男朋友。但我不曾看过谁来接她,或和谁「煲电话粥」。曾想问她这些事情,但最後都默默作罢。
阿云考上研究所後,我们比较少一起出来了。因为是雪纱和我都从大学毕业,已经没有继续到Saturnbooks念书的理由。雪纱其实讨厌念书,以前之所以会找我和她姊一起去Saturnbooks,很可能是因为我们都会无偿帮她解决课业难题。
毕业後,曾想去考谘商研究所,但後来觉得,好像没啥人可以跟我一起分享这个「梦想」。所以我跑去Saturnbooks当正职员工,因为那里就像我大学时的「家」,让我感到自在;虽然做不到两年就离职……。但离职後,有个夥伴说想实践开咖啡店的「梦想」,他就是年长我几岁的阿卿。
一起「筑梦」後不久,星海屋开张了。
三、四个月前,阿云竟然用FB敲我。说她从雪纱那里得知我这边有「吉屋出租」。她说,因为受够了她爸妈,故想从家里搬出来。
阿云以近乎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搬进来了。
还有,那个叫小薰的女房客,总百般暗示说她喜欢我,但那是阿卿想追的女生。此时,阿云的迁入可说为我狭窄的生活开了一扇有阳光的窗。
我跟阿云的关系还不错,但我不敢告诉她「我喜欢她」。
Saturnbooks的沙发座上,我的对面坐着大学同学H。心理系毕业後,H贯彻了当初的梦想。考上研究所,也以成为谘商师为目标;甚至为了帮助更多人而去学了塔罗。因而如今的她,已是「半个小时六百元」的高时薪占卜师。
找H出来,并非因为我们大学特别熟识或有深厚交情,而是因为,我曾看过她在我打工的Saturnbooks里帮客人算塔罗算到客人痛哭流涕的模样。
「允飞,我实在不得不打断你。还记得上初级谘商时老师曾说,个案如果不断讲自己的事,怎麽办?」H专业的姿态着实让人慑服。
「像我这般『漫谈』的吗?谘商师要打断并反问他今天的目标。」我答道。
「对啦。」H露出专业的笑容道。
「但当我自己成为个案时,还是不自觉的想漫谈啊,因为谘商师有替个案保密的义务,所以不管我跟你说了什麽你都不能跟别人讲,因而想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我辩驳道。
「我懂这种心情,其实,我也不只一次去找谘商师谘商。那时,我也是尽可能把自己的问题描述清楚。不过允飞,你希望我帮你找到有力的解决方式还是减低焦虑就好?」坐在我对面的H,直接进入正题。
「希望你帮我想办法。我想解决以前的女友许童的事,也想让现在的室友阿云知道我多喜欢她。」深吸一口气,我也小声、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即便你知道,在一起的可能性不大。」H直视我,看透我似地道。
「我想解决心里多年来的困扰,也想解决某个悬念。」我说。
「好,那我们来看看你抽了什麽牌。」H翻开小方桌上的塔罗牌。
一阵战栗,因为我看见象徵噩梦的宝剑九和关於恋情告吹的恋人逆。
此外还有圣杯六、世界逆和权杖四。
「允飞对塔罗不陌生吧。」H带着警示的笑容,和眼前的「恋人逆、世界逆」融为一体。这让我想到那关於许童的恶梦中,抓住我手的黑色人影。
「我看到了恋人逆和宝剑九。」
「我想提醒你的是世界逆这张牌。它和恋人逆一起出现,表示对方可能有一个远距离的对象。」
果然,阿云并非单身。但我仍不想放弃。
「好吧……」
「但对方不讨厌你。圣杯六这张牌是说,你们可能有过一段美好回忆?我们把它和权杖四一起看,这是说,如果好好面对,你们仍会是好朋友。」H以稳当的声音说出对我这段暗恋的审判。
「唉……」深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
那是因为,在星海屋大家面前的我,根本不曾这样。
我知道,在小杰和小薰眼里,我是高高在尚的阿飞,在阿卿眼中我是可靠的夥伴;阿云眼里,也许是个可信赖的人?
然而终究,我和阿云是不可能的。她似乎很爱那个远方的男友;因为,我不曾从谁那里听她抱怨过关於感情的事。不像雪纱……
「我们想办法吧。允飞觉得自己可以怎麽做?」H看看塔罗牌又看看我。
「他们前几天才帮我庆生。我想……再见许童一面,把以前的事情讲清楚。也想让阿云知道到我对她的感情。这个月底,我们刚好有个旅行的机会可以做这件事……」低着头的我自言自语,不太敢看H。
「再帮你算一题吧。抽牌。」
依着指示,我在动作熟稔的H洗好牌後,抽了三张出来。H帮我翻开,分别是宝剑八逆、圣杯二逆和权杖六。
「如果好好地计画或许会很棒。」H笃定且语带神秘地说。
「但……出现了宝剑逆位。」我有点疑惑地问道。
「剑八逆吗,指的是你不再画地自限後,可能感受到的全新领悟。」
「谢谢你,希望一切真如你所说一样顺利。」这次,我露出了笑容道谢。
「但你还没告诉我,要怎麽安排?」灿烂笑着的H追问道。
「许童她家在花莲开民宿,阿卿曾经跟那个哥哥约定,说想跟他学冲浪。我想,可能就用这个理由说服阿云、小杰跟我们一起去那间花莲海边的民宿度假。这段期间也许会找机会跟阿云坦白。」
「祝你成功,回来後我们再约。」H收好牌,友善地对我笑道。
「好,回来後再约一次。」
这天,从那间以前打工过的Saturnbooks离开时,我健步如飞。
虽然知道和阿云应该「不可能」,但似乎因为这样的「审判」而松了口气。至少不用烦恼了,因为再怎麽烦恼都没用。
听了H的说法,我迫不及待想找阿卿讨论「家族旅行」的事。或许,和阿云、杰克一起旅游会很好玩。想到他们两个斗嘴的模样心情便不自禁好了起来。
果然,我「不太受诱惑」且「没什麽占有慾」,如同那天我生日,大家玩妙语说书人时杰克给我的评语。
但其实我会出那张「男孩骑着鱼漂浮」的牌是因为上面有两片云。
可是,再明显不过的「两片云」,竟被杰克解释成「天空」。
但没关系,感情上的我在经历许童的事情以後就变成了胆小鬼。
掐指一算,五年没见她了。她在我心里,就跟死了没什麽两样。
但下午跟H讲了整个下午的许童,还有那个让我对「许童的康复」死了心的噩梦,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没忘记她,甚至很想念她。
「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我复诵着江杰海总爱嘴上嚷嚷的这句话。
「人的命运也是很复杂的。」某次,杰克这样嚷完,我这麽回答他。
「没错……所以只能尽力尽心、然後不勉强自己。」以驻唱歌手的身分走跳江湖的江杰海,有时候其实颇能激励人心。
十一月初,淡水的夜风如塔罗牌的风元素,犀利、理性、不带情感。
打开星海屋的门,熟悉的风铃声传来,咖啡香与咖啡机运转的声音扑面而来。
「阿卿,我回来了。」我笑着跟在吧台忙碌的他说。
「怎啦,心情这麽好?」吧台边,穿着橘色长裙的小薰正翘着长腿喝咖啡。笑着、眼戴黑圆框眼镜、一身黑T-SHIRT的子卿一如往常招呼我。
然而,今天的小薰看我进来,竟不像平常那样低姿态地跟我搭话,她青我一眼,便背着她的粉紫色柏金包、头也不回上楼了。
感到一阵困惑,因为小薰两年来不曾这样冷漠地对我。
难道,有什麽发生了吗?
阿卿看我茫茫然望着二楼楼梯的困惑模样,竟抿着嘴、反常地对我眨眨眼。
「阿卿……怎麽,她心情这麽坏,你心情却这样好?」疑惑脱口而出。
「阿飞,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一个人了。谢谢杰海还有你们大家。」
我紧握阿卿的手时,「恭喜!」两个字脱口而出。
「想喝什麽?」阿卿又恢复了扑克脸,但声音里的雀跃却怎也藏不住。
「热黑糖拿铁就好。来聊聊『家族旅行』的事吧。」想到阿卿最擅长的黑糖拿铁,我便觉得胃里一阵暖和。
那个黑糖,可是杰克冲绳的朋友於七夕时寄来的礼物。
奶泡机的声音混着黑糖的甜蜜直冲而来,在想像着「黑糖拿铁」流入喉咙的美好刹那,所有关於感情的云雾、浪涛全都烟消云散。
杰克那天才说很羡慕我的,因为我可是「骑着鱼、优游自在的蓝色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