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不知多久後——
强光照在我脸上，穿过眼皮在视网膜留下光晕。我睁开眼，原以为会看到日光灯和天花板，没想到我竟然穿着先前的衣服趴在地上。
这个空间没有风、一片静寂。空中弥漫着寒意，似乎不是气温所致而是景象所致。向上看，像似星星的亮光有强有弱、有大有小，散布在深邃的漆黑中。姑且称它为「星空」吧，它和发光的地面交会在我无法估算的远方。从它们形成的「地平线」推测，我应该是在一个发光体上，无法断定它的形状，但它的尺寸应该是非常巨大。
光线从地面透上来，似乎是没有温度的冷光，我用手撑起身子并摸了摸地上，感觉不到任何质感。并不是地面的材质我不熟悉，而是我感觉不到它有质感，若用眼睛观察，我会猜它是压克力板磨砂後从下方打光。
这种诡异感在我完全站起後更加强烈，我确实要拿出力气才能站起，我也确实在呼吸，但我却没感觉到重量的抗拒，上唇也没感受到鼻息。地面的光亮把我能看到的东西（其实也就只有我自己）照得十分清楚，但我的眼睛竟然不觉得这种亮度刺眼，直视地面也不会不舒服。
『喔~咿！……喔~咿！』
我试探性地向周遭喊了两声。四周依然静寂，连回音也没有。
（真是个没意思的梦啊……）
按照过往的经验，我判断这是一场梦，而我过去做梦只要发现是梦，那个梦就很快崩解，我醒来後会什麽内容也不记得，只剩个「发现我在做梦的梦」的印象。
就这样，在我不知道等待多久之後，景象缓缓地变化。
星空似乎开始「後退」，以远离我的方式缩小、变暗，直到被黑暗吞没。地平线从无法触及的距离退缩到我脚边，随後又扩大成一个半径约三公尺的圆。渐渐地，一股熟悉的毛发摩擦感穿透我的裤管，它来了又消失而我脚边没有任何东西。
一个个声音直接出现在我的意识中，刚开始它是风、海浪、石头滚动、地鸣、树枝摩擦……这类自然界的声音；没多久就转化成心跳、呼吸、喘息……当婴儿哭泣出现後，声音随即变得很混乱。汽机车、猫狗叫、电子杂讯、吹风机、乐器、人们交谈……它们像是被录制在一卷录音带後以几倍速拨放。最後，这些杂音变成「呜嗡呜嗡」的噪音并很快地回归平静；那种一切都被冰冻似的寂静。
「喵呜……喵呜……」
隐隐约约有猫叫声；我一注意它就消散，一回神不注意它就出现。这些猫叫有种在它发出声音之前我就知道内容的感觉，就像我们在心中自言自语那般。我知道这些猫叫是有内容的，但还是得「听到」声音才能确定确切的意思。
「看来还是要现身才能和你们沟通喵~」
这是？这是「阿金」在说话吗？不知道为什麽，只听过猫叫声的我竟然能直觉这个「人声」就是阿金在说话。这…应该是梦吧？
「很奇怪没错，但这不是梦的喵~」
这个声音没有任何预警就出现在我意识中，我东张西望，没有看到任何东西。这并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我说如我所想」，而是我在自己的意识中观察到一个我无法预测的「思考」在「进行思考」，连想像都办不到的事情，今天竟然被我遇上了。
（那个……还是请你出现吧，我不知道你是谁！）
「喵呜~要求真多啊，只有声音还不够安心喵？」
我的心声竟然能和这个声音一问一答？如果是想像其他人的声音来说话也就罢了；回忆起谁说话的声音也就算了；不受控的白日梦自言自语都还能理解……但我真弄不清楚现在是什麽情况，脑中陷入一片空白。
在我脑袋「放空」的时候，有个东西出现在我脚边。我低头一瞥，果不其然是「阿金」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随後端坐、抬头、睁开眼睛看着我。牠身上的斑纹特徵与眼神都和阿金一样，但和阿金不同的是，我眼前的橘色虎斑猫并没有残疾。
『阿金？』
「是的喵~」
『怎麽会……这里…是梦吧？我在做梦对吧？』
到现在为止我仍觉得这是一场梦，因为一切都合乎潜意识的理论，唯一让我动摇这是不是梦的部分，就是我从未做过（或记得）如此清晰的梦。也因为还觉得是一场梦，没什麽真实感，很难把眼前的状况认真当回事。
「喏……嘛…说是梦……也可以吧，总之不会是你认为的现实喵~」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你可要慎重决定了喵~」
『决定……你说我要决定什麽事情？』
阿金从我脚边走到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地面的圆形也同时扩大了一些。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呐~是一个猫神，比较有名的说法喵~，叫什麽来着……巴…巴蒂斯？不对！是巴斯蒂！嗯，是巴斯蒂的喵~」阿金的前脚抓了抓耳後。「不过，我也不讨厌阿金这个名子喵~」说完後，他躺趴下身子但前胸和头部仍挺立着。
『等…等等！你说你是猫神？所以……神是外星人？』
「猫神这说法…只不过是沿用你们的称呼喵~，而且我们也住在这里，不是外星人的喵~，我们是你们的邻居，也和你们一样会问谁是造物者这种问题的喵~」
『这…跟没回答一样阿，可是怎麽会……这麽有说服力……』
我接着阿金的说明继续问下去，聊了一阵子，问了很多关於他们世界的事。阿金不大知道「如何用我们世界的语言」来说明解释，因而用了不少他们世界的说法和名词。可能是对世界的认知差异太大，我和他的对话一直困在名词与概念解释的迷宫中。
很多事情在他们眼中毫不费力或者是常识，而我们想都没想过，知道了也无法想像。比方说，我们把「不可能发生、违反物理定律」的事情想像成超自然，并主观地以为某个能力比较困难而其他的比较简单，但是这些排序在他们的世界可能是颠倒的。彼此是「邻居」的缘故，在我们世界的小事情，在他们的世界可能影响很大。
「抱歉让你失望了喵~，没办法仔细说明这些……」
『唉……不得不承认…还真无法想像你说的事情是怎麽回事。』
交流的结果真令人沮丧，没想到对另一个世界的理解竟然有如此大的障壁。强烈的挫败感削弱了我的好奇心，退而只想知道有关「阿金」的更多事情。
『那我换个问题方向好了』我抓了抓下巴。
『我想问问……你的理由是什麽？为什麽是这个时候？为什麽是我？又为什麽要这麽做？你看，人类世界这麽多人，为什麽要挑上我呢？为什麽……』
我像是发表演说似地说个不停，问了阿金一大堆为什麽，其中有不少自问自答；除了前面几个疑问比较有建设性之外，後面的『为什麽』就流於我自己对世界的抱怨。阿金并没有打断我的话，我就这样不受拘束地说到完，自然地平静下来。
「该怎麽说喵……其实是你选择我的喵~」
『我？……你说我…选择你？』
「是的喵~你不是捡到阿金吗？我就是阿金…不对，阿金就是我的一部分喵~」
『阿金是流浪猫，是有缺陷的流浪猫，怎麽会是你的一部分？』
「哎呀……我都说我是猫神了喵~。看来该用不太正确，但你比较好理解的说法比较好喵~」他搔了几下脸颊和胡须，神情有点无奈。「虽然我在你们的世界是神，但我在另一个世界犯了错，处罚的其中一项就是要来你们的世界受苦喵~」
『受苦？所以你特地来我们的世界，变成阿金那个模样受苦？』
对话唤醒了我和阿金相遇的记忆；一个乐观的学生和小橘猫努力求生的故事。
「不是变成，而是选择的喵~，我选在牠的身上受苦，而你选择了帮助牠的喵~」阿金的耳朵翻了一下，眼珠转啊转的。「总之，你让我少了一项考验喵~」
『少了一项考验……所以我妨碍了你的计画吗？』
「别担心，这有算数的喵~，这是小事一件，我还有好多分身在不同时间地点受苦的喵~」说完这句话，阿金的表情顿了一下，乾笑几声。「啊哈啊哈……重要的是…你这个人让我觉得很有趣的喵~，我打算给你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你是说…像神灯精灵那种三个愿望？』
我瞪大了眼睛，心里开始祈祷这梦不要太快醒来了。要是真的能够照许愿的结果发生，即使是做梦也很享受阿……能够做这种梦真的太幸运了。
「没错没错，不多不少，三个愿望的喵~。可是，愿望超出我的能力就不算数了，你可要好好地，谨慎许愿的喵~」阿金在地上滚动身子，仰躺着露出肚子。「喵~不过你也别太小看我的能力，想想你真心想要的愿望就好喵~」
这下麻烦了，照梦境的逻辑，我的愿望如果是我没经验过的事情，恐怕就会立刻醒来吧……但是为了不从梦中醒来而许一些小愿望，怎们想都很亏阿。
（该跟阿金说我想当个有钱人吗？有钱太抽象，应该指定货币和说个数字。）
（啊……还是…有个像天使般愿意一生一世、至死不渝爱我的正妹呢？脸和身材要怎麽指定呢？很难用数字描述阿，啊对，说像谁就可以了吧？）
（嗯嗯，这样两个愿望应该就确定了，既不脱离现实，也解决了物质生活和情感生活……第三个…第三个愿望…）
我想着想着，陷入沉思。当我想到某个「可能」後，不由得迟疑起来。
「看你这麽认真考虑喵~，先跟你说清楚，『复活』这种事情不是你们想的这麽简单喵~刚离开世界还有机会，若从别的世界带回你们的世界，这很麻烦的喵~」
这家伙……看来已经不是我的猜测，而是他很明显能读到我的心思，也就是我刚刚的自言自语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这还真是…令人难堪。
「不只刚刚，是从你离开人间就都很清楚的喵~，所以我跟你说你尽量想没关系，我也想送你真正想的愿望，而不是设陷阱让你愿望落空的喵~」
『等等！什麽离开人间？』
这种对话就算做梦遇到也不能当成开玩笑！
「都已经看到这个场景了喵……还能坚持自己在做梦，你真的太有趣了喵~」阿金像露出好笑又苦恼的神情。「各种意义来说，你死了喵~。如果是另外几个结局，你在几天前就死了喵~，是那种……躲得过今天也躲不过後面几天的死喵~」
『……』开始有点真实感了。
「我刚刚说了，复活这种事情没那麽简单的喵~，你还没到别的世界去还算好解决的喵~。只要送你回原本的世界，再回转一点点时间就好了喵~」
『原来我这麽短命啊……我才二十出头！还一堆事情没做过啊！』被断言死透了，这种事情实在难以接受，怎麽也忍不住吐两句怨天尤人的话。『而且你说得好像我的人生没救了，要读取过去的记录点似的……』
「别沮丧、振作振作，能遇到我就是你最成功的人生路线了喵~」
阿金说着说着，把仰着的身子翻起来卧趴在地，发光的圆白地面和他的身形缓缓地扩大，直到他成为一只眼珠跟我头颅差不多大的「巨猫」才停止。
「喵呜~这样有比较像猫神吗？这样能让你认真许愿吗？」
巨大的猫头向我靠近，鼻子停在我胸口前。虽然有点吓人，但还是抵挡不了摸他的诱惑，我伸出的手顿了一下，他微微点了头後我才动手摸他的眉心。
「遇到我可是一大福利的喵~，许愿是一出口就成真或失败了，可不是每个神都会读心的喵~。对了，就连你自己都没察觉的念头，我这边也是清清楚楚的喵~」阿金把头缩回去，改为正坐姿势俯视我。「依照规定，我们不能和你们讨论愿望内容的喵~，但我有能力在你白白浪费那些愿望之前阻止你的喵~」
『这样啊……被你这麽一说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因为你们只能驾驭语言和文字的喵~，所以许愿这件事情有很多规矩。毕竟你们还没办法完全控制思想的自主力量，这要心灵够强大的人才能办到的喵~」
我们在这个话题上聊了很久。我对思想的自主力量、心灵要如何变强大很有兴趣，但结果还是停在术语的解释上。我们能理解的东西最终还是受限於我们的体验，即使体验是想像的产物也必须体验；体验是理解的根本。
阿金举了个例子，他们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不同，如果我们无法体验那些事，就算知道这世界有第十一彩、有黑洞的声音，我们还是无法「理解」他如何用这些体验形容心情，我们只是「知道」他这样形容心情。
「也许你长大後就懂了喵~，体验过就能想像，能想像就能思考它了喵~」
（等你长大後就懂了……）
稍纵即逝的即视感，母亲的声音把我拉回「三个愿望」话题上。
（是阿，我已经长大，但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搞懂啊……）
回顾这二十多年的人生，有记忆的部分也不过十五年光景，在这些日子里我经验过什麽呢？经验真的有让我懂了什麽是快乐、悲伤、人性吗？回忆真能让我明白什麽是亲情、友情以及想像的爱情吗？没有和人发展过恋情的我是否能理解「爱」呢？
『我……我想理解更多事物，是很多很多的那种。当然啦，像你所说的人类不可能理解连想都没想到的东西，但我想理解我这边的世界……不是自然界的奥秘，而是人和人的世界的一切，可以被理解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阿金瞪大了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他又变得更巨大了……
「你果然很有趣的喵~，竟然许了浮士德的那类愿望……我没那麽大的能力喵~，虽然我认识做得到的家伙，但他们不会帮忙的喵~」
阿金保持俯视我的姿势。可爱和讨喜是一回事，如此巨大又近距离接触，实在无法避免地会散发出威迫感。
「不过……好消息是我能做到类似的事喵~。只是到最後你能不能体验什麽，体验後又能理解什麽，要靠你自己努力的喵~」
『怎麽…这好像某种宣言……你刚刚说了浮士德，接下是要订契约吗？』
基於礼貌，我没把「恶魔契约」四个字说出来。无论浮士德的故事是哪一种版本结尾，契约在里头都是一样的可怕，赌上灵魂不就意味着赌上永远？
「哈哈哈啊……你多心了喵~，就算我能做出契约，你的灵魂强度也没法缔约的喵~。没想到浮士德那麽有名啊？我随口说出来反而吓到你了喵……抱歉呐~」
阿金很快地澄清误会，接着严肃地看着我。
「你想要的愿望……必须拆成两到三个愿望实现的喵~。而且和你们讨论愿望内容也是不允许的喵~，所以得换个方法……」
『换个方法？什麽意思，不是说我从嘴巴说出来才算数吗？』
一说完我就觉得不妙，我刚刚好像说了几次『想』这个字，难道我许愿了？
「就是如你所担心的那样，不过我早料到这些可能了喵~，我还没把许愿的关键字告诉你，就是担心你用心声读出来就许愿了喵~」
『这…好吧，看来是有那麽点像神了……』
「那我们开始了喵？」
『开始什麽？』
「……」
『开始……另一个方法？』阿金点点头。
『这是不能讨论的意思吗？』阿金点点头。
老实说，我有那麽一点点担心和後悔，但是头都已经洗一半，只能继续了。
「好，开始吧！」
我点点头，阿金眨眨眼後紧盯着我的眼睛。我脑海中出现很大的，有回音的说话声，但也只是我的推测，因为我听不懂那些声音的内容。虽然那些声音像是从耳朵听来的，可是也渐渐地在我脑中形成一些，是我的声音却不是我的意念的心声。
（我，猫神巴斯蒂，将帮助眼前这个人类完成三件事！他有拒绝的权利！）
（我同意）
（还没到你回答！愚蠢的人类！）
（抱…抱歉……）
（巴斯蒂将协助他找到适合的重生点，脱离这必定不幸的命运！）
（我同意）有点紧张感了，像是搭云霄飞车一开始的爬坡阶段……
（愚蠢的人类！这是巴斯蒂额外的恩赐！没有询问你的意愿！）
（抱…抱歉……）
（在重生点决定後，你是否愿意让巴斯蒂送你回原本的世界！）
（我愿意！）
（你想回到哪一个重生点？）
（疑？哪一个重生点？不是你说我选吗？）
突然间，强烈的白光在我眼前亮起，遮蔽了所有能看到的东西。渐渐地，知觉又再次回到我身上，我一恢复感受能力，就发现强烈的坠落感布满我全身，过於紧张的缘故我全身紧绷、僵硬。在我又一次失去意识之前，有声音传来……
「喵呜~刚刚忘了先告诉你，愿望在你想好重生点就会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