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巴洛克风格的美泉宫(SchlossSchönbrunn),共有一千四百四十一间房,在1743年由奥地利女皇玛丽亚.特蕾莎下令兴建,布局上讲究对称的美感,总面积广达二点六万平方公尺,气势磅礡恢弘。
如今美泉宫是维也纳最负盛名的旅游景点,中日韩等东亚国家的游欧旅行团来到维也纳的第一站,就是来这里朝圣。它的大门入口处矗立着两根高耸的门柱,门柱最顶端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家徽双头鹰雕塑,光是这个造景就足以吸引观光客驻足留影拍照。
方敏乔和卢卡斯走出地铁站,一边吃着从路上超商买来的火腿面包,一边前进。远远地就看见好几台游览车停在美泉宫正门口,果然一踏进美泉宫前广场,就遇到好几团亚洲观光客,观光人潮让原本宽阔静谧的广场也跟着沾染上人声吵杂,有大陆腔、韩文、日语,甚至也有方敏乔熟悉的台湾话。
「看样子最近欧元贬值贬得凶,倒是意外带动了旅游商机,为奥地利吸引来不少东亚国家的观光客呢。」方敏乔垂下视线踩着铺满地上的小碎石,边说边往人少的地方走,下意识地避开那个以蜜月夫妻团员居多的台湾团。或许⋯⋯那两个人也在其中呢?谁晓得会不会冤家路窄地异地相逢?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现,原来她一直没有准备好要面对那段早已结束的关系⋯⋯她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依然如此畏寒。
「呵呵,的确是这样。最近我在上下班的路上,也看到好多亚洲面孔,甚至还被问路过好几次。」卢卡斯似乎不受影响,照旧刘姥姥上身,兴奋地边走边四处张望,取景拍照的神态跟那些外地观光客一模一样,倒是很能融入其中。
「是吗?那你千万别不懂装懂,以免害人家迷路,那样就糟糕了。」他自己的方向感差劲得要命,给问路的人乱指路根本是在造孽。
「民乔,你这样说让我很伤心欸。」卢卡斯故作难过,「我还是有帮上忙的。」
「你连自己都帮不了了,还帮别人?」方敏乔摆明了不相信。
「是真的啦!他们问路时,旁边刚好有其他路人,我帮他们随便找一个问问看,总会有答案。再不行,我就只好说我是外地人,我也不知道。」
「哦!原来你也知道路长在嘴巴上,懂得问路,这样不是很好吗?那以後你就别再来找我了,自己一个人出外,不必配合旅伴的需要和脚步,自由自在,多好!」
「我才不要。」
「为什麽?」
「约你出来玩才有意思呀,不然一个人多孤单。」卢卡斯自然而然地就说出这个答案。
「⋯⋯一个人的孤单,再怎麽样也好过两个人相处时的寂寞。」不知为何,方敏乔脱口而出。明知道他还太年轻,不会懂得那份沧桑⋯⋯
岂料卢卡斯却接着问她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让我猜猜看,你一定觉得我有时候很烦人,对吧?」
「你也知道呀!而且不只是『有时候』,是『常常』。」方敏乔忍不住出声纠正他,「你问我这个做什麽?别跟我说你突然间知道要自我反省了。」
「哈,不是啦!既然你会觉得我烦,那就表示我让你的生活变得热闹,这样我们相处起来又怎麽会寂寞?」卢卡斯瞧见她出乎意料的怔愣表情,不无得意地展露笑容。之前总是让她讲得无话可说,这回难得轮到他占上风,他可乐了。
「你⋯⋯真是歪理。」
卢卡斯笑笑地耸耸肩,不作回应。
随着台湾团与他们俩的距离愈来愈拉近,方敏乔也愈来愈焦虑,不知不觉间拉大了步伐,「我觉得这里人太多了,要不要去美泉宫後面山丘上的凯旋门(Gloriette)看看?」
「都可以呀。」卢卡斯也察觉到她的异状,此时她有些浮躁,不若平时那般淡然笃定,但他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聪明地保持缄默跟上她。
徒步登上山丘的路途并不远,不过方敏乔选择从美泉宫後方的皇家花园穿绕而过,以避开扰攘嘈杂的人群。
皇家花园是一座典型的法国式园林,硕大的花坛两旁种植着修剪整齐的绿树墙,此时正值夏季,枝叶繁茂,不若秋冬时节仅余向天伸展的枯枝,那又是另一番景致。绿树墙内是四十四座希腊神话故事中的人物雕像,当然又再一次紧紧擢住卢卡斯的目光,以及相机快门。
「卢卡斯,你拍照拍成这样真的很夸张,难道你以前都没来过吗?」
「有啊!美泉宫我来过几次,但每次来这里,季节不同、年份不同,感觉都不一样,当然要好好捕捉记忆中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画面。」卢卡斯振振有词地解释道,与此同时,照片又拍了好几张。
「听你这麽说,倒像是在品酒一样。」
「对,跟品酒很像!我开始有点理解为什麽西西公主会喜欢到不同地方旅行了,她对旅行的癖好,简直就像酗酒者无法戒除酒瘾一样。」
「所以我觉得她骨子里是个可怜的女人,因为她无法真正面对生活中最困难的那个部分,所以不得不用这种方式逃避。」一如她自己,表面上是出国一圆当年未竟的留学梦⋯⋯说穿了,不过就是在逃离那些人事物罢了。
「民乔,我的想法跟你不太一样,我认为处理某些棘手的难题,并非只有直接冲撞才叫作不逃避喔。同样的困境,对不同的人来说,想要克服它必须花费的力道也不一样。有时候,有些人以为自己只是前行一小步,但对其他人来说却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达成。」
「⋯⋯你继续说。」她晓得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愿闻其详。
「我想起以前还在读高中时,社会课老师问过我们的一个问题——如果同时间大狮子和小老鼠都饥肠辘辘,而粮食就只有固定一份,那要怎麽分配给牠们才算是『公平』?一只分一半?还是依照牠们需求的不同而给予不同的分量?当然,我提出这个例子只是类比啦!我想说的是,要评断一个人有没有奋力去突破某些人生关卡,要考虑的层面应该复杂得多,简单地一语论断其实有失公允,或许也太过严苛。」
「可是你别忘了,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拥有这样清晰的思维。如果今天一个人不尽全力假装他很好、他没有问题,就会被贴上懦弱无用的标签,从此很难在既有的生活圈子里重新立足呢?」
「为什麽他需要假装?」
「需要假装的人自然有他不得不这麽做的理由,追问这个没有意义。」
「怎麽会没有意义?我无法理解,究竟有什麽事会比重视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更重要?如果一个人受伤了,而且伤得很严重,却还要对外佯装一切安好,这样辛苦地逞强,真的会比被别人嘲笑是胆小鬼还要来得轻松吗?」
「至少这麽做可以让他不必对不相干的人作出无谓的解释。」
「那也不对呀!既然是不相干的人,就更没必要理会他们怎麽说、怎麽想了,不是吗?重新调整好自己的步调,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问题是,人是群居的社会性动物,要想跟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会不会是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复杂的,一直都不是我的想法。」而是难以捉摸的人心。
卢卡斯凝视着她沈郁的神情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可能真的是国情不同吧,民乔,也许你会觉得我不是当事人,所以才可以轻松地置身事外。不过,通常越复杂的难题,往往越简单的应对方式越能解决它。又或者,乾脆暂时什麽都不管,让时间替你澄清问题的本质,就像一杯混浊的泥水,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让泥沙沈淀在最底下呀。」
「卢卡斯,不得不说,我开始羡慕你了,可以活得这麽率性、这麽坦然。」方敏乔不禁感叹,这男孩也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思虑圆熟,或许一直以来都是她小瞧他了吧。
卢卡斯听到这句话,又开始了他的招牌傻笑,「呵呵呵,真的吗?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夸奖我耶!」
「是你误会了。」方敏乔懒得再和他瞎搅和,再度迈开脚步,往凯旋门所在的山丘走去。
如果万一真的跟那两个人打上照面的话,她也许会冷漠以对,也许会转身离去,也许⋯⋯也许她当下的反应会完全出自己意料之外,但,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人在这里,持续跳动的心仍然安放在胸口,她仍旧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