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时代01
上课钟声响起时，社窝外脚步声杂沓，大夥儿姗姗来迟，有些人在讨论刚刚课堂上的话题，有些人则天南地北闲谈，他们不急着踏进门内，还在走廊边嘻嘻笑笑，非得等闹够了才心甘情愿地进来，有人手中端着饮料，有人捧着零食，全都是一派轻松的模样。
石毓翔丝毫不受到任何影响，外面聊天的任何话题，他都充耳不闻，几乎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烤箱。隔着烤箱玻璃，他认真观察着饼乾的受热变化，一分钟前他就已经是这个半蹲的姿势，五分钟前也是，甚至好像从上个世纪以来，他就跟雕像般没有移动过一样。
有别於一般教室里的配置，这儿没有课桌椅，只有几张理化教室里会出现的那种金属制大面积平板桌，排成平行的两列，上头摆放各式各样的材料；黑板上也没有数学公式或英文单字，只有写满各种配方与顺序，那些都是石毓翔的笔迹，但他写完之後，再连头也没转过去看上一眼，那些东西都太基础了，各种原料的比例如何、先後顺序，乃至於烤箱温度如何调整的注记，他早已了然於胸。况且，他今天要做的也跟黑板上的不同，今天同学们的「菜单」，只是极简单的抹茶饼乾，而他的烤箱里却冒出菜脯香，这算是别出心裁的点子，他就想来点甜中带咸的口味。
对许多人而言，这只是社团活动，老师要大家做什麽，大家跟着食谱照做也就是了，但别人都还在玩基本的烘焙时，早已是个中老手的他，却已经不断思考着，还能从自家冰箱里拿什麽食材来添加。
「你把那些都写上去的意思，是说今天老师又不来了，是吗？」有同学走到他旁边来问。
「有差吗？」石毓翔瞄了对方一眼，说：「老师来或不来，你们的饼乾照样都会烤到爆呀。」
这一说，引得大家全都笑了起来，那同学叫做阿斑，一脸獐头鼠目的样子，这时也满脸尴尬苦笑。
「为什麽你在烤这麽奇怪的东西？」阿斑又问，他也闻到味道了，低头跟石毓翔一起看着。
「因为你上次买面粉，跟我借了两百块钱没还。」
「这跟那有关吗？」
「如果我烤成功了，那就无关，因为饼乾我就会自己吃掉；但万一失败了──」石毓翔转头看他，说：「那你就负责帮我把它吃了，当作抵债吧。」
烘焙教室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组别与位置，根本无需指挥，大家已经就各自的定位。这一周的制作项目有两样，分别给左右这两边的同学去进行，一边要烤的是抹茶口味的饼乾，另一边则是很简单的巧克力制作。
石毓翔今天很早就来了，当别人还在揉面团时，他确认过烤箱里面的饼乾正顺利烤着，然後站直身来，开始在两列的桌边来回穿梭，跟几位与他一样都是三年级的干部一起，到处协助手忙脚乱的学弟妹。
这个社团里头，十之八九几乎都是女生，并且也以一二年级居多，三年级的学生，除了像石毓翔这样半退休的干部，还会经常留恋在社窝以外，别人早都忙着准备大考去了，谁也不敢多耽搁时间。
「学妹，你拿擀面棍的姿势要留意一下，这样子很容易把面皮给压破的。」走到桌尾，他在那儿瞧了半天，最後忍不住出声指点，甚至亲自示范给一年级的学妹看看。
偌大一个社窝，人人都专注在自己的面团或巧克力上面，只偶尔有点零碎的交谈声，但也持续不了太久。石毓翔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他喜欢看面团被揉捏成各种形状、喜欢看金属模子如何在擀平的面皮上，裁切出各种轮廓，更喜欢看着上头被画满五颜六色的糖霜，然後烤成香气四溢的饼乾。
「欸，你进度也太快了吧？人家都还在揉面团，你的饼乾就已经快要烤好了，怎样，是很饿、很赶时间吗？妈的你下午是不是又翘课，提早跑来这边，自己偷偷先开工？」正当他望着教室里的大家出神时，阿斑又踅了过来问他：「学生跑了都不管，你们导师是死人喔？」
「谁叫营养午餐那麽难吃，我是很饿没错呀，只是不确定菜脯饼乾到底会不会成功而已。」石毓翔耸个肩说：「反正我们今天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点完名就可以闪人了。」
升上三年级之後，体育课会被挪去各科借用，这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只是体育老师不晓得，那些做完体操就鸟兽散的学生们，不是每个人都会乖乖回去写考卷，石毓翔握有烘焙教室的钥匙，他要一溜烟地就跑过来烤饼乾，谁也管不着他。
「对了，我下礼拜不来罗。」阿斑忽然说。
「为什麽？」
「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石大少爷一样，躺在那里就能让课本上的东西往脑袋钻吗？我们也是要读书的。」阿斑说：「我，还有企鹅、小翠，我们三个都被警告了，下星期开始，我们的社团课只能乖乖留在教室。」
石毓翔脸上有懊恼与惋惜的表情，这儿就只剩他们几个三年级的学生了，阿斑他们再一退出，届时就真的只剩他了。
「当然了，你如果愿意烤好饼乾後，专程给我们送过来，那我们就算一边流着眼泪在写考卷，也会感到瞑目的。」阿斑说。
「你就直接把考卷吃掉吧，吃饱点没关系。」石毓翔拍拍他肩膀说。
比起一般人来说，他确实算是聪明的，尽管从来都不曾特别认真，但成绩却始终能保持在前段名次，连导师也对他寄予厚望，新学年刚开始就找他谈过，希望他能在不久之後的推荐甄试中能旗开得胜，为自己拚个好学校，不过也提醒了，要他别像过去那样，老把全部重心都摆在社团里。
石毓翔口头上虽然应承，但心里却完全没这打算。他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成绩虽然不差，但推荐甄试也不是闭着眼睛就能考上，况且他一向又没有太多其他的优异表现，要拿什麽出去给别人看？还不如乖乖地等到七月的大考，直接在分数上跟大家比高低就好；再说了，多在学校留一段时间，他就有更多机会，可以泡在烘焙教室里，享受他最喜欢的休闲活动，这一点乐趣可绝不能轻易被剥夺了，就算跟他同年的大家都不来了，他也打算独自坚持到底。
时间过得很快，有些人已经用金属制的模子，将面皮裁切出各种趣味性的形状，准备送进烤箱。石毓翔身兼社团资深学长，当下也帮着大家逐一检视，正在忙活时，旁边忽然有人叫他。
「副社，那边有人找你。」
「找我？」他楞了一下，心里犯疑，该不会是自己放了数学小考的鸽子，偷溜来烤饼乾的事迹败露，班导或班长来这儿抓人了吧？好奇心起，他转头望去，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就站在烘焙教室门口。她有漂亮的鹅蛋脸，绑着马尾，双眼明亮，正在那儿充满新鲜感地四处张望，等石毓翔走近後，女孩点头打了个招呼，递出一张入社申请书。
他有些错愕，按理说，这种新社员要加入的事情，是该交给现任的干部来处理才对，但新接手的学弟妹们尚未树立威望，大家还是习惯把这些琐碎都交给他，而更让石毓翔讶异的，是这个「新社员」居然也是三年级的学生，申请单上有注明，她来自话剧社，有个好听但难写的名字，叫做琼安，姓姜。
「三年级了还换新社团呀？话剧社不好玩吗？」
「不是不好玩，而是连我都不懂自己在演什麽，演来演去就觉得无趣了。」琼安又张望了一下里头，问：「怎麽了吗？是不是你们不收三年级的学生？」
「不是不收，只是怕耽误课业。大部分的人一到三年级之後，就非得放弃社团，乖乖滚回教室去读书写考卷不可，本社也不例外。」石毓翔笑着说：「才刚开学而已，所以今天你还可以遇到几个，到了下礼拜的这时候，大概就只剩我了。」
「喔？」琼安笑着问他：「所以你是成绩太好，因此不需要担心课业吗？还是……」
「我猜我跟你是同一个原因，所以我们才在这里讲话。」看她脸上是轻松自若的表情，石毓翔也露出骄傲的口气，把手一摆，笑着说：「你好，我是刚刚卸任副社长，但还一天到晚在这儿权充小老师的石毓翔，我来自三年二班，欢迎你加入烘焙社。」
「你真的会一直待在社团吗？该不会再过不久，我就成为烘焙社最老却也最菜的社员了吧？」琼安皱着眉头说：「如果会这样的话，那我看我还是回话剧社就好。」
「放心，刚不是说了吗？我还是这儿的小老师，所以一定会待到毕业为止。」石毓翔信誓旦旦地说。
「小老师？你会烤饼乾给大家吃吗？」琼安眼睛一亮。
「通常呢，没几个人敢吃我烤的饼乾，但像你这种不怕死，这节骨眼上还想玩社团的，我猜你应该胆子不小。」石毓翔说完，正想带她进来参观，後边那儿忽然传出哄闹声，只见阿斑捧着一张小铁盘跑过来，大笑着说：「他妈的石毓翔，你就丢着烤箱，再去那边把妹呀，看看你这是什麽东西，炭烧菜脯饼吗？」
石毓翔简直不敢相信，他傻愣在那儿，望着那一盘原本该洋溢迷人香气的饼乾，现在全成了乌漆抹黑的焦炭模样，他转头问琼安：「说好的请你吃饼乾。」
「我可以把入社申请要回来吗？」琼安也看得呆了。
「不行。」石毓翔说：「你是我招收的最後一个社员，永远也别想走。」
-待续-
我们曾经说好的。在一起，从开始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