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时代12
在规律得近乎无聊的列车行进声响中，他完全无心欣赏风景，头倚着窗，两眼无神空洞，心思不晓得飘到哪儿去了，唯一让他有点反应的，只有当推着小推车，沿着狭窄的车厢走道而来时，服务人员叫卖火车便当的声音。
那时列车正从让他依依不舍的中坜车站开出，这儿距离台北已经不远，但他多希望自己能在这一站下车。他特别留意了一下，这所车站建筑并不宏伟，有不少的外劳上上下下，进出吞吐的旅客量非常多。他知道自己以後将会很常来这儿。
很想拨个电话找人聊天，但自己还有什麽想对这世界说的话呢？人生不过就是这麽一回事儿，一步一步走着，本以为的未来没有真的到来，那些想像的、勾勒的，全都成了转眼消逝的海市蜃楼，幻化成一场空。他都已经认命了。台北就台北吧，台北距离桃园能有多远？不过就是那麽点车程，想来也随时可以来的，不是吗？他叹了一口气，跟自己这麽说。
列车已经进入地下化的隧道中，他看见自己映照在车窗上的投影，感到有些复杂滋味，像偶然走在路上遇见一个跟自己极为熟悉，但偏又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感的朋友。很想问问对方是谁，想问问那个人要去哪里，想问问他未来这四年该怎麽办，他要像大多数人一样，一头栽进热闹缤纷的大一新生生活中呢？还是从此展开一段不停往返桃园与台北之间的旅程？噢，正确来说应该是中坜，他这麽想。
在面对窗外的漆黑时，他先想起的是成绩揭晓的那天。那时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滑鼠游标在萤幕上转呀转，再三确认过那确实是自己的名字跟准考证号码，但怎麽会是这样的分数呢？怎麽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拿到出奇的低分，硬着头皮去填志愿，当分发的学校公布後，他还依旧不敢置信。与他一样错愕的，除了爸妈之外，当然还有琼安跟小绿。她们两个也傻眼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琼安不敢相信，这段时间里，明明就开始认真起来的石毓翔，在几次模拟考中都表现优异，怎麽一旦上了真正的考场，最後却考得一蹋糊涂？而小绿已经混了三年，从来没碰过几天课本的，她竟然也能蒙到一个跟石毓翔一样的学校，差别只是科系的不同；重点是，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台北，而琼安自己虽然一直专心致志在课业上，後来也不负众望，考上一所国立学校，但美中不足的是，那学校却位在桃园中坜。
还记得那天，大家最後一次在学校碰面，琼安脸上写满惆怅，而石毓翔则是充满愧疚，两个人谁也笑不出来，连他们脚边那一箱烘焙用具彷佛都黯然神伤似的。
「到底苦着脸干什麽？台北到桃园而已，搭高铁的话，屁股还没坐热就得下车了，就算是火车，电联车都用不着一个小时，你们至於这麽愁云惨雾的吗？」那天只剩小绿还有自嘲说笑的心情，她跟琼安一起，陪着石毓翔来社团收拾东西。
石毓翔那时很想对琼安说声抱歉，但没能好好说出口，他那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接下来该怎麽办的问题，要重考吗？还是等着转学考？他其实并不在乎学校是公立或私立，或者读一个什麽科系，家里更不是付不出学费跟校外租屋的生活开销，他唯一在意的，只是将来会距离琼安多远而已，难道真如小绿说的，只能庆幸台北跟桃园相隔并不远？
「那条手链，」在烘焙教室外头，琼安两眼无神地望着空荡荡的走廊许久，最後才对石毓翔说：「手链我会带去桃园，等你来帮我戴上，好吗？」
那时，他只能点头，约好了开学後的第一个周末，他们要在中坜车站碰面。
当夕阳斜下，这一天终於将要过尽，所有高中时代的一切。都将随着日落而历史，成为记忆的一部份，在校门口边，琼安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之後，对石毓翔说：「帮我看着她，你知道，她其实没有看起来那麽坚强。」
「知道了。」石毓翔点点头。
「帮我看着他，你也是知道的。」不必多说原因，琼安对小绿说，而小绿看了石毓翔一眼，也点了点头。
这些关於台中，关於琼安与小绿的所有画面，全都融在一整片的瑰丽夕照中，他还来不及让回忆的时间线继续发展下去，手机却忽然响起。电话接通，小绿没好气地问他，说车子到底开到哪里去了，她等了又等，却总等不到人。
「急什麽，快到了啦，下一站就是了。」
「下一站？你搭的不是504车次的莒光号吗？我人都已经在月台边等半天了耶！」
「不是约好了直接在车站外面碰头吗？你跑进月台干嘛？」
「你人没出现，我当然只好进来找人呀！欸，你应该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板桥吧？」
「板桥？」石毓翔纳闷地问：「板桥又怎样？不都是台北？」
「老兄，严格来说，板桥不算台北，你的学校也不在台北，事实上你要去的地方，应该叫做新北市。」
「都可以啦，欸，你有没有觉得，这世界真的很吊诡，我们在忽然之间，全都摇身一变，变成了另一种样子了？」石毓翔说：「说真的，过去三年来，当我在跟面粉、糖粉还有烤箱聊天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今天会坐在这班火车上，要去一个叫做板桥的地方，而且大老远一趟火车坐完後，下车看到的第一个朋友居然是你。」
「放心，你不会在那班火车上待太久的，下一站要是你不赶紧换车，掉头再坐回来，休想老娘会继续在这儿傻呼呼地等你。」
「掉头？为什麽要掉头？我已经坐过站了吗？」石毓翔又愣了一下，列车从中坜开出後，他就一直心不在焉，根本不晓得已经坐过了几站。
「停止你多余的感慨，把那些跟面粉有关的回忆全都扔了吧，麻烦请赶快抬起屁股，板桥的下一站是万华，万华再过去才是台北，而你跟我约的地方，是在板桥车站。请你下车之後，立刻走到另一边月台，随便挑辆车就上去，记得，我在板桥车站的二号月台。」小绿说：「你知道女人最重要的是什麽吗？是青春，而我会永远记得，第一次在这里跟你有约，你就糟蹋了老娘足足大半天的宝贵青春。」
-待续-
从此我们是彼此的牵绊，期限是此生与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