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毕业典礼当天，我站在台下，被埋没於人群之中，而末末则被命令到台上去发表自身心得给家长及外宾了解。
他穿着和我们相同的服装站在真正毕业生代表身旁，袖子依然是随性的卷起，但不超过那麽长度。
虽然这麽说可能有些不妥，但我心里一直在期待他会不会有甚麽惊人之举，毕竟他是个习惯出奇不意的家伙。
当轮到他时，十分意外的，他只是乖乖走道台中央，手持麦克风，露出有些无趣的表情，一点笑容也没有。
「咳，我是三年十三班言与末，不可与言而与之言的言与，世界末日穷途末路本末倒置的末。其实我也不是出於自由意志才会站在这里，啊，不过现在必须说我很开心有这个荣幸能和各位分享我考了满级分这种惹人厌的心得。接下来建议不想听的人可以摀住耳朵。」一开口就是一长串废话，是我所熟悉的末末没有错。
他又轻咳了几声，台下的同学们正思索着该不该摀上耳朵。
「我就和一部份的人一样还没有学校可以读，还得继续考试，所以你可以赶快诅咒我，说不定到时候我真的甚麽也考不上。我很厉害吗？我很努力吗？我倒觉得这并不是厉害不厉害、努力不努力的问题，而是我们本来就不一样，不是你努力你就会考满级分，也不是你甚麽都不做就会自食恶果。大多数的人都在追求一种言过其实，可是最开心的并不是使别人羡慕，而是根据本分在过活哦。」
我猜他一定没有照着原先的讲稿念，从我们的角度看见站在台边的老师非常努力要保持镇定，握成拳状的双手和硬挤出来的笑容都在颤抖。
台中央的他无视师长们的反应，眯起双眼微微笑，继续把话给接下去。
「我最感谢的是我的家人，他们给我的，我一辈子也还不起，虽然还不起，但要是每个人都以家人的期望当目标的话，没几个人活得了呵呵，我也还没完成我的家人们所期望的，他们没有要我考高分，今天也没有来参加毕业典礼，他们希望的是我能快乐。」
「因此你不必是第一、第二名，请当一个快乐的倒数第一、第二名，毋须感到恐惧。但要是非得考到前面几名才能得到快乐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但倘若有人因为你的成绩而瞧不起你的话，就露出喜悦的表情吧。」
他还是不快乐，三年过去了，他仍不曾真的得到快乐。
「最後——应该可以到最後了吧？我不明白为何总是要找别人眼中所谓『表现杰出』的人上台甚至演说，这世界不该只是被分为失败与成功，我很确定我不会是个成功的人，我不会演说，老师告诉我只要站到台上，把讲稿加上一些废话就好；我不会写稿，老师告诉我只要把他写好的背下来就行，可是我连背也被不起来。社会会需要我这一种人吗？所以哦，虽然这些话由我口中说出非常没有说服力，但希望每个人最後都能为自己负责，感激不尽。」
最後一句话八成也是稿子的一部分。
※※※
「未未，如果上台的是你，你会说些甚麽？」盘坐在旋转椅上，他紧盯着我的双眸，问。他手中握着一张被揉烂的稿纸，我偷偷瞄到一眼，上头工整的笔迹怎麽看都不会是他的。
「啊？我只有一路堕落下去的过程而已呀。」我连他的正眼也没看，颇无趣的答道。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啊——」他耸耸肩，不以为意的回应我。「难道这样就没有资格做出任何评论吗？不是吧？」
我将视线望向他的脸，一句话也不说。
「试试看嘛，把自己仓皇无力的青春说成一篇令人羡慕万分的诗篇。」只见他把稿纸丢到一旁，一脸期待的与我相对。
令人羡慕……根本是痴人说梦。
「你是痴人，我就是梦。」彷佛知道我在想些甚麽，他带着笑意的眉眼眨了眨，轻声道。
我转过身，直视正前方，深吸一口气。
「呃……我是三年十三班严予未，进度严重超前的严，予取予求但读音是三声的予，未老先衰的未。我……学测考……低於全校平均满多的，勉强申请上了一间不是值得和别人理直气壮提起的学校，它很差吗？我觉得见仁见智，我并不排斥。」开头连半句好话也没有，我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没信心到了甚麽地步。
末末倒是毫无意见，要我继续下去。
「我很糟糕吗？是那样没错……可是，既然已经来不及了，我认为我们不该再去自怨自艾甚麽，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回过头看，我的高中生活并不会比谁有趣，而是会被多数人瞧不起的，也许一开始连自己也无法接受，但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麽关系。」
我把自己设想成整个学校里最差劲的一个人，说不定这同时也是事实，别人的眼光、严重的平均之下……
不过所谓的平均本来就是由平均之上与平均之下堆积而成的，我和末末恰巧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如此而已。
他听完了以後只是面带笑容的呼出一口气，「未未果然就是未未呢，没办法完全夸奖自己。」评论道。
没有办法啊——在他面前说甚麽都是大话。
「说真的，你的演说让人有种遗憾的感觉。」
「不能说是遗憾。」
只是他再也不会喊我未未；再也不会拉着我四处跑；再也不会靠在我肩上，在我耳边低喃；再也见不着他唱歌时的神韵和那拥有特殊魔力的嗓音。
再也不会……让时间静止在这一瞬间。
这已经不是我最初的那种喜欢了。
当初我想寻找的真心，并不是末末对我真心，而是对某个人、某件事物全心全意的那种真心。
我得到解答了吗？
？
我找到了我自己的真心。
※※※
回过神来，台上的人不再是末末。
忽然有人用手指敲了敲我的左肩，我向左一看，他不知何时已从前面溜回来了。
「接下来就没我的事了。」朝我比出胜利手势，轻声向我宣告。
一切看来都是那麽样的自然。
他的不平凡注定让他不被身旁庸庸碌碌的我们接受，听起来似乎有些可悲，倒也不全然。
只要好好运用的话，说是无所不能也不为过。
那样的人本身会有「我知道别人都很羡慕我」的自觉吗？
可是倘若他晓得这件事的话，对他的好感度也许就会下降了吧？
毕竟我们厌恶，也十分惶恐自己的心思被他人看透，才会硬说着反话。当被甚麽人给看透时，就算打死也不会承认。
这麽一想，无论他是装出来的，还是真没发觉，都很辛苦呢。
「你害怕刚才台下这麽多人的眼光吗？」不自觉开口问了这麽问题，我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用「害怕」这个词语。
末末眯起双眼，「我只在乎你和他他的目光。」毫不考虑便给予答覆。
我总算是明确的捉到了，他的在乎。
可是来不及了。
「未未，你觉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
希望。
「那你认为倘若我们再遇见，情况还会像这些日子一样吗？」
「我会。」
我会，我会更勇敢。
他没有再多说甚麽，但我的视线却模糊了。
明明甚麽事也没有做，甚麽话也没有说，不管哪个方面都放开了，却仍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我很难过。
※※※
「你知道最让人羡慕的一句话是甚麽吗？」
我摇头。
「我不後悔。」他眯起双眼，缓缓从嘴里吐出这四个字。
啊……好像是这样没错。
「只要真心诚意的说出这句话，你就赢了。不过你要记得哦，这可是赌上了宝贵的青春。」
他也晓得我正在赌啊，可是他知道我在赌甚麽吗？
「现在不赌，恐怕以後也没机会睹了吧。」我抽搐了下嘴角，有些自嘲性的回道。
「我啊，就算找不到未来，也还是会不停赌下去。」听了我的话後，他凝视着前方，以喃喃自语般的语气低声说着。
即便在你身上见不着任何未来，我仍一股脑的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