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志 — 19

正文 大志 — 19

龙风牵彷佛终於意识到自己的追问不太合宜,退了一步,说:「DC,你似乎暗示我不应再问下去,可是,你又似是暗示将来会告诉我,对吗?」

戴志轻笑,发现C大的天空比城市更清、更乌亮,大概因为这儿是山。天空是纯粹的黑蓝色,不带一点城市天空特有的暗红,上面乍看铺了稀星,然而,细看一番,却见那明亮的星光身旁,映衬了无数细沙似的银点,真真正正是一片星空。他进来C大个多月了,此时方才发现这片难得的星空,确是太迟钝。

「风烟,今晚的星星真多。要出外逛一逛吗?我想拍几张照片,可惜没带相机。但是,人的眼睛就是镜头,镜头就是眼睛。」戴志转身,指着自己的眼睛,朝着龙风牵笑说:「我想用这个镜头拍照。拍无限张照片,再寄存於我脑海之内。只要我一天不忘记,相片就能永远存在於世上,比起实实在在的照片更要可靠。」

「我不懂拍照。」龙风牵漠然摇头,以一种望着傻子的眼光盯着戴志。半晌,又说:「你刚刚说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要一步步来,对吗?那是什麽意思?」

戴志站起来,拿起桌上的钥匙,将那扣着钥匙的银圈串在食指转几转,跟着一把抓起龙风牵的手肘,拉他出门,说:「有看过青春热血漫画吗?主角跟一大群青年本是各不相识,但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聚在一起。他们一起特训,一起去打大boss,还有一次次所谓的友情试炼,漫画完结时,他们就成为一群如同手足的好友了。这就是所谓的『一步步』来!」

「那也太公式化了……」龙风牵皱眉,原想施力推开戴志,後来又顺着戴志的方向走,觉得没大所谓,他笑说:「那是什麽?你是指,我也要与你经过所谓友情的试炼,你才肯将自己的事情告诉我?跟你说,现实生活中没有这回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是基於时机与利益,我facebook上那八百多个朋友,全是这样add回来的。」

「是,现实中没有这回事,所以,我所讲的『一步步』来,是不可能发生……你明白我的暗示了吗?」戴志重重叹一声,佯装严肃:「风烟,你莫要我画公仔画出肠。」

龙风牵微微一笑,说:「又在玩我,你没一句是认真的。」戴志不语,瞧他一眼,顿时放开他的手。到了H宿外面,他俩默默无言走了一段路,去到宿舍前面的一片草地。草地中心有一个凉亭,碰巧没人,他们就到那儿坐了。此凉亭不比市区公园里的,是没有安装白光灯,戴志便透过草地四角疏落的街灯光,打量夜色里龙风牵的样子。

龙风牵跟龙凤长得太相似。两兄弟,一文一武,却都有一双刚烈的眼睛。龙凤有点似亦忠亦奸的大侠,戾气将一双虎目浸得更凶暴,然而,眼睛里头又有一股单纯而野蛮的感情,有时亦有可亲之处。龙风牵的眼睛比龙凤大,不及龙凤的有神,但比龙凤的多变:对着大多数人,龙风牵的眼睛是温文而狡黠,容易予人好感,使人误以为他是平易近人的;可是,私下的龙风牵大多时候不苟言笑,躺在床上半天不说一句话,戴志问他做什麽,他单说累。想想,龙风牵上了个大庄,常常出去干活,不到凌晨不回来,一星期里大概只有一晚是真正在宿舍里过。

龙风牵的自尊心极高,时常想成龙成凤——当然,他担任大庄的要职,确是崭露头角的新星——但龙风牵不一定有人中龙凤应有的情绪智商。他无疑是善变投机,可面对戴志时,戴志总能找出他行动的蛛丝马迹,辨出他的目的,反过来将他戏弄。不知怎的,戴志善於对付陈心、龙风牵这类自以为人中之龙的天之骄子,可却无法应付龙凤、林春这类一腔赤诚的人。

当戴志知道对方真欲与他交心,欺骗他们时便会有种内疚感。这几年间,他一直没能忘记龙凤,正如陈心从来没能忘记过陶微风。戴志不怪陈心,只是知道他和陈心再磨下去,亦不会能拯救对方,乾脆及早与他断了关系。可是,偏偏他跟陈心又被凑在一起,他无奈地发觉自己仍然满足於与陈心的纠缠,这使他免於寂寞。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假?」龙风牵和衣躺在长椅,仰看平静的星空。虽然天很清,然而一弯娥眉月隐在云雾深处,好似画家用水彩在画纸上晕染出一团如雾如云的混沌,为那月亮挽留一点矜持。

「这麽快就说我假?」戴志不怒,不免想,龙风牵与龙凤果然是两兄弟,皆有能力很快识穿他,只是龙风牵的人生过得太平顺,反而缺少了龙凤那种市井智慧。他就是过於自以为事,以为某事某物的发展是理所当然、一目了然,才大意地忽略了许多细节,见识就不免浅陋。当年龙凤很快看透他,却很迟才出声。

是的,看穿一个人的性情不是什麽太了不起的事。见微知着,很多时只要细心一些,留意一下某人平常的举动,故意引对方聊一些无聊的闲事,比如说是政治、时事、普世价值,说得一两次,就很容易摸清对方的底。高招的人懂得利用对方的倾向。

做到不动声息,在适当的时候有适当的偏见,就能迎合对方。表面上自己是哈巴狗,实际上自己才是真正的棋手。看清楚棋局,什麽时候要用士卒,什麽时候要用将军,这种哲学并不是人人能掌握到。当然,戴志也只是个平凡人,更是一个连书也读得半桶水、兼职赚钱亦不多的失败者,固然没有能力做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想,要是龙风牵是真聪明,就不该太早揭穿他戴志的性情。龙风牵这一步行得急了点,好似去饮宴时,新人犹站在大厅中心敬酒,侍应就已急不及待端出鱼翅。好东西得留到最後。「时机成熟」这四字,谁不懂讲?「只欠东风」之典故小儿皆知,可是,谁又能次次占卜出东风何时降临?

「风烟,你这样说,教我情何以堪?我说有,分明是显得你跟平常人无异,既然大家也看得出我假,那你现在点出我的虚假,亦不见得你有多高明;我说没呢,则又显得我太假,又或者显示你观察的角度错了。不、不,在这情况下,我应该笑笑口回你一句,说:『噢!风烟,你这样说实在太odd了!我们接下来还要相处一年,教我如何面对你……』」

「Stop!」龙风牵极为厌恶地挥动着手,一手支着长椅,半坐起来,说:「我就是不喜欢你这麽油腔滑舌。明明觉得不高兴,却硬是要嘻皮笑脸搞气氛、搞gag。现在不是上课,不是在庄里开meeting,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非得要端出这种面孔来吗?说到底,你要不是从来没诚意与任何人做朋友,就是自己有太多见不得光的秘密,必需用笑容埋藏它们。」

戴志面容一凛,仔细看了龙风牵一眼。他理应说:龙风牵,你亦无意与任何人深交,又有何资格指责我?但是,对於他的指责,戴志又难以反驳,只因他知道他一贯的疯言疯语不能够讨好龙风牵。对於龙风牵突如其来的反感,戴志心内的灯亮了。

这种猜想夺去他的呼吸,心绞着痛,痛得似之前高考放榜时,他面对陈心的暴行的时候。可是,仔细一想,那种恐慌又似气球内的空气般,随着气球被解开而渐渐漏气,神经也放松,兴起一种想饮啤酒的心情。

「你看到我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戴志冷静不已,龙风牵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间接印证戴志的猜想,戴志续说:「没什麽大不了。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些不欲他人揭开的阴私。柏阳先生说中国如同酱缸,酱缸里有形形色色各种事物,活的、死的,古代的精华,今天的蛆虫。事实上,每个人心内也应当有一个酱缸。酱缸里盛载过一生中最美好的事物,这些事物发酵,散出一种酸味,又与人生里那些不能言说的龌龊事情合流。日子有功,那好的、坏的都成为一种味道奇异的酱料,千里之外仍能嗅出。每个人的酱都不同,每个人的气味亦不同。你窥见了我心内的酱缸,那我是否也有权揭开你的酱缸,好闻闻那种奇特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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