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适合试飞呢。
本庄嘴里叼着菸，仰头对於今天的天气下了注解。但凡是如今天这样满天都是乌云、丝毫不见阳光、不起风却要下雨的天空，对於飞机来说都是警讯。
不宜出门迎风飞翔的警讯。
但这样的天气却很适合某几种场合，风雨欲来时的海边会有长浪，站远些看颇有破浪的爽快；光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到树林里走一趟，许多日常看不见的生物都会在此时映入眼帘，大自然顿时成了活生生的教室，少了刻板与严肃，也多了清新。
还有什麽适合的呢？在这样险恶的天气，还适宜什麽样的场合呢？
他仰头望天，乌云似乎越来越厚了，大概会等等就会下雨了吧。
「……淋雨下葬吗，可真折腾人。」
把菸从嘴边移动到手指间，光是这样的动作就让他有片刻的发楞，快要下雨的寒冷刺激着肌肤上的寒毛，他抖了两下，手臂上都是鸡皮疙瘩。
「喏，套套看。」
虽然没弄清楚堀越借黑色西装的用意，但本庄可不会笨到在看到对方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神後还不解风情地追问。他只是沉默地拿出挂在衣柜最右边、除了正式场合外不会用到的黑色西装，递给对方。
「谢谢……」
堀越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就打算回房去，本庄眼明手快，拎住他的衣领不让他跑。
「在这边试，不合我还可以拿另外一套给你。」
他不耐烦地把房门关上，把堀越拉到衣柜边，皱着眉说。
这一套是他在进入三菱後第七年买的。体型在这七年间多少有所变化，身高也有差距，但是第一套西装并没有因为不合身就扔，那是在确定被三菱录取後家中两位长辈馈赠的礼物，价钱是一回事，心意是最重要的主因。
即使已经不合身了，本庄还是把西装好好地收纳起来，装在防潮袋里避免受潮。
堀越的身材比自己要瘦弱一点，虽然身高是差不多的，但本庄的打算是上衣不合的话就拿另外一套的上半身来搭；如果裤子太大太长，就借他一条皮带或是用堀越自己的，系紧一点再用外套遮就看不大出怪异了。
堀越抱着那套西装，眼神还是一潭死水，甚至连局促不安的情绪都没表露。
——这不寻常。
本庄认识堀越不是一两年的事，他们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好友了，兴趣相似、抱负雷同、处事互补，种种原因让他们在几次粗浅的交谈後马上成为朋友。
因为年级不同，本庄总是在午休时先拐了堀越出去吃饭、时间充裕的话会再去咖啡厅喝杯咖啡——在那时，这是很时髦的事——再回去学校或宿舍，就连毕业前一天都没有改变行程。
虽然不敢说对於这位在学校与公司的後辈有多麽深刻的了解，但本庄还是能从一些很细微的线索里看出徵兆，因为他已经是堀越身边硕果仅存的多年朋友了，再怎麽不了解也强过其他闲杂人等。
堀越对於自己的一切都很内敛沉默，唯独对於飞机会侃侃而谈，十足的工艺人脾气，本庄自己也是不遑多让，所以他不会去追问些什麽。
随意踱步到窗边，外头的路灯好像有点短路，一亮一灭的跳动着，让人很难不去注意。
「……呼。」
他没说话，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只剩下三根的香菸包，靠在窗子边就开始抽起菸来，那盏忽明忽灭的灯泡让他有一个将视线聚集的藉口，帮了大忙。
堀越也没说话，低头看着手上的西装看了好半晌，才开始把身上的衬衫给脱掉，因为已经回来好一阵子了，所以外套跟领带早就挂回衣柜里了，不然继续穿着多折腾人。
不只堀越，本庄自己也是，但是相较起来後者更极端──本庄更喜欢马上洗澡。
两指间的菸在火光的催化下越来越短，本来想开窗把菸灰往窗外弹，但今晚的温度数字实在惊人，本庄讨厌冷，再加上──他朝衣柜的方向瞅了一眼，并非刻意而是一种顺道的意味──还有人在换衣服。
无奈之下，他只能走到桌子边，把菸灰往菸灰缸里弹。今早出门前这菸灰缸还是满的，现在却空空如也，想必是被打扫过了……他往门边的小垃圾桶投去关注的视线，果然也空了。
当本庄收回视线的同时，无可避免地触及了堀越。
他正努力地扣着衬衫的扣子，双手的动作虽然很灵活但是就是瞧不出任何生气；原本就已经很瘦弱的身材现在好像又更瘦了，为了组装跟测试「零式战机」，大概很久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了吧？
本庄仔细回想，他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中餐了。
「你怎麽又吃鲭鱼啊？」
「好吃啊。」
突然回想起那一席学生时代的对话，地点是一直都打着学生低价、服务普通但餐点很好吃的小食堂，店家主的脾气很好，总是带着笑容迎接他们。
堀越特爱吃鲭鱼，学生时代几乎天天吃，吃到後来负责点餐的服务小姐连询问都不必。
相较起来，本庄就是常变化的人，他花了一段时间把所有品项吃过一次，再专挑偏爱的吃。
光是这样回想，本庄就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原本以为堀越爱吃鲭鱼是真的觉得牠好吃，但後来他才知道这家伙爱吃的理由里也包含了「鲭鱼骨头很优美」……
本庄承认，以前听到时觉得很无力也很佩服对方，但现在不一样了。
因为他知道如今他们所站立的地方不一样了。
学生时代无忧无虑，总可以因为一根弯曲得极致漂亮的鲭鱼骨头而喜悦异常，毕竟是年少轻狂。
一根菸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间快要见底，急忙赶在菸头烧到手前捻熄，同时问：「怎麽样？」
堀越回过脸来，吐了一句：「还成……。」
本庄以为终於可以去泡澡了，便露出笑容朝堀越走去，但等他定睛一瞧，脑海里瞬间浮现那句「鲭鱼骨头很优美」，还是学生时代限定。
「上半身根本不合啊。」
本庄皱着眉头说。
堀越低下头看，的确不合，但是并不明显，肩膀部分比较能一眼看穿，因为衬衫上面的肩线并不在该待的地方，而是落在手臂上，明显是衣服肩膀部分的尺寸过大。
「你也太瘦了吧……」
本庄一边叨念一边伸手把肩线往上抬，但实在差太多了，刚放到定点便马上滑落，即使本庄并没有打着用小招数补救的主意，还是感到一阵微妙的情绪正在发酵。
「穿着外套就没差了。」
堀越说完，抖开外套就要穿上。
「你总有脱外套的时候。」
本庄直接伸手把外套抓在手上，往床上一扔，会皱也没关系，反正这一套会用到的场合并不多。
他随即抬起双手，把衣柜顶端的箱子拿下来，里面都是衣物棉被所以很轻。
「嘿……嗯？裤子长度倒是刚刚好啊。」
因为把箱子放到地上的动作，本庄得以低下身体，发现虽然衬衫不太合身但是裤子却刚刚好，或许严格点来说还是算太大件、但起码长度是刚刚好到脚裸以下，因此衣服的主人用一种很意外的语气说。
「腰有点松。」
堀越拉了拉表示腰跟裤子之间还有空间。
「那还是不行啊。」
本庄站起来，也跟着伸手过去拉了拉腰的部分，果然有空隙，还不小。
不知道是否用力过度，本庄这麽一拉，内裤的裤头就瞬间出来见客，但堀越并没有太过於留心这件事，反而是拉的那个人愣住了。
一开始，本庄看见的是一条线。
宛如在大地上突然裂开的一条沟，沿着腰间顺着大腿缓缓往下延伸，是一条浅浅的、跟鲭鱼骨头一点都不像的沟槽。看见其尽头隐没在底下白色的内裤之後，本庄马上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在两边腹肌边上会有的肌肉曲线。
堀越虽然瘦，却不是软弱的瘦，他的肌肉很精壮。
在三菱待了许多个年头，从初期、小到螺丝帽到现在、大如战斗机前方的螺旋桨，该搬的都搬过，肌肉也在不知不觉间练了起来，不算发达却恰到好处。
本庄一边凝视着那条线，一边思索着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一样的线条？
不知道怎麽回事，他想不起来。
「皮带已经扣到最後一个孔了。」
堀越以为本庄拉扯皮带跟裤子是为了确认他有没有扣好，不禁出声提醒，也跟着伸手想要把证据亮出来给他看，可手还没碰到皮带，本庄就把手给挪开了。
「……那就不行了。」
他闭上眼睛说，接着蹲下来把那个箱子的封箱胶带撕开，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打开过了，上头堆积的灰尘自然不容小觑，随着胶带的动作，灰尘顺势而起，堀越见状往旁边一闪，避开了直扑而来的攻击。
本庄没有闪躲，因此被不少灰尘打中脸部，只是他没有咳嗽，只是烦躁地伸手在脸前搧风想把灰尘搧走。
因为西装是放在最上头的，本庄连找都不用就看见了，用防尘袋包得很妥当。他一把拉起那个袋子後扔给堀越。
「你还留着啊。」
「不能扔。就这套西装，扔了就跟抛弃战斗机一样。」
本庄一边把箱子踢到角落去一边说。
口袋里的菸还有剩，所以他又抽出一根放嘴里、点火，往衣柜门上靠：「套套看，应该可以才对。」
照刚才的目测来看，这套有点年纪的西装应该是可以穿而且刚刚好。
堀越二话不说马上把身上的衣服脱掉，先是衬衫的扣子──上半身很瘦，也没有怎麽晒黑的迹象，说这是飞机技师的身体谁相信？
往下是皮带──金属扣环在皮质服装上所制造出的闷声，有种莫名的鼓动感，对本庄来说这种声音就跟把螺帽吸在十字起子上锁进螺丝孔中的声音一样让人振奋。
最後是裤子──才刚解开裤头，整件裤子就马上滑落到脚裸的部份，毫无阻碍，那双腿很细，但又不是女性的那种柔美纤细，而是在男性里偏瘦的精壮感。
他就这样用低调且内敛的眼神注视堀越，一直到他把另外一套西装穿好。
──果然，穿起来刚刚好。
本庄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虽然机体跟人体完全不同，可光靠目测推断尺寸可是在三菱生存的基本功之一。
－－T.B.C（全文可至PUPU电子书城购买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