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嘎吱一声响,彻底散了架,垮在半路间,顿时惹的一阵尘土飞散。
南镶华小心翼翼的跃下马车,回眸看着不堪一载的支架,神色只是淡淡的,并无太多的惊慌。
「小姐!你没事吧?」喜儿急急忙忙的跑到她身边,上下瞧着,深怕她哪里伤着了。
「没事,苍天有幸,让马车抵达了目的地才坏。」她安抚着反应过度的喜儿,抬眸向她所谓的目的地一望,满地冬雪虽未全数化去,但却是比皇城还要来得温暖许多。
眼前熟悉无比,却又几分陌生的地方,正是宝仙镇,她无比思念的故乡。
瞥了一眼狼藉满地的马车,南镶华的嘴角牵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宫里的人倒惯会见风使舵的,皇上只下了让她得以返乡的令,他们便认为她圣宠已失,连个能好好载人的马车都不愿给。
三月的暖阳洒在宝仙镇的土地上,映着淡淡金光,街上依然熙来攘往。
已是好些年过去了。
都说故乡情更怯,但她这一回回来,只觉得满怀的感慨。
「怎麽了怎麽了?」镇里的大伙儿听到方才不小的声响,都急忙忙的冲出来看看。
只见一个散了架的马车正横在路中央,一个丫鬟模样的丫头正神色着急的转着,唯一平心静气的,是那站在一旁的姑娘,容貌清丽非常,衣着虽不至华美,但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不凡的气质,仪态万方,真真是个内外兼备的美人儿,叫人忍不住想贮足多看她几眼。
「二位姑娘需要帮忙麽?」大伙儿看了南镶华,皆好言好语凑了过去。
「哎!王五林二,还不快把这里收拾了!」喜儿一见是故人,语气甚熟的使唤道。
几个大伙儿一听这姑娘语气并不生疏,皆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等把她看仔细了,才惊道,「喜儿姐!」
「都过了这些年了,你们连大小姐都认不出来了麽?」喜儿皱着眉,又好气又好笑。
闻言,大伙儿才恍然大悟,猛然看向站在一边气质出众的姑娘,可不就是当年进宫的南镶华麽!
「怎麽,我真老的那麽多麽?」南镶华语带笑意,眸里难得起了丝笑意。
听见她如此自嘲,大夥儿连连摇头否认,朗声笑道,「才不呢,咱们只不过是一时被娘娘的花容月貌给迷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你们说是吧?」
听见那声「娘娘」,南镶华下意识的一顿,然後又立刻恢复了往常神色,轻笑着道,「我才离开几年,你们倒是变得油嘴滑舌了。」
被她这麽一说,其余人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不敢当不敢当,不过这回咱们也真没想过会是娘娘,皇上为何会突然让娘娘回来宝仙镇呀?」
听见这个问题,喜儿立刻机灵的走上前,佯作着急的岔开话题,「要跟小姐叙旧也等把这儿收拾一下再说吧,况且这一路舟车劳顿,也该让小姐回去歇息了。」
经喜儿这麽一说,大夥儿才赶紧同意的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起那散了架的马车。
见此,南镶华朝喜儿点头笑了笑,附耳对着她吩咐了一声,「你留在这负责帮帮他们,不知道爹爹接到我回来的消息了没,我还是先回客栈去看看吧。」
「小姐一个人回去没问题麽?」喜儿虽然点了点头,但语气里还是带着点担忧。
「只不过是回家而已,哪有什麽问题可言?」对着喜儿显而易见的忧心,南镶华笑了笑,又嘱咐了几句,方才往客栈的方向踏步而去。
在回到客栈的路上,南镶华想着她离宫前的景象,至今仍在她脑海里不停转着。
萧承风似乎很是支持她的决定,说着虽然宫里又少了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但他还是替她感到开心;高圆圆倒是哭的淅沥哗啦,还边哭边指责她始乱终弃,搞的南镶华那叫一个哭笑不得。
说实在的,她也很舍不得高圆圆,但在左右权衡之後,她还是没把她一起带回宝仙镇,只是支给她些许银子,拜托了方公公,让这个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丫头可以回老家。
她特地去看了宫正的墓最後一回,初春的残雪被她一点点的扫了去,并在那块刻了字的石碑上放了一把野花,现在还不至百花齐开的时节,但她知道宫正不会怪她品味不佳的。
在坐上马车离去之前,她本该去见墨越言一面的,但不知出於何种原因,她终究没有那麽做,她不想再让自己或他有难堪的回忆。
就让他那日背过身去的身影,当作他最後的道别吧。
如此,便是头也不回,不带一丝眷恋的离开,离开这座曾经给予她一切,却又剥夺她一切的皇宫。
远远的,她瞧见了远处熟悉的气派建筑,朱红色的招牌上镶着几个赤金色的大字,眼前一切的景象都让她胸口的心跳擂将起来,像是一种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紧张。
走到大门前,她伸手摩梭过曾经熟悉的赤红色门板,跨过了门槛,映入眼帘的,是高朋满座的食堂,喧喧闹闹的客声不绝於耳,几个店小二正忙的不可开交,团团的转。
南镶华的眼眶蓦地一热,不自觉又往里走了一些,许是厅里人满为患,一时之间,竟也没人发现她走了进来。
「大掌柜,您可终於回来了,小的正到处寻着您呢!」一声叫唤拉去了南镶华的注意,她扬起一抹笑容,刚想转过身去回应,却见那开口之人并不是在和她说话。
她微微一愣,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向方才开口的小二,只见他正一脸找到救星似的看着某个背对着她的人,那抹颀长的背影看上去是个男子,却又不像是她认识的人。
心里一纳闷,她刚想唤住他问个清楚,却听见那背对她之人开口对着小二嘱咐道,「让那些客人上二楼去吧,不要让他们站在外头久候了。」
小二闻言,有些犹豫了起来,「可二楼是让客人赏景品茗的地方,所收的银子自然多一些⋯⋯」
「这客栈的目的是让每一位客人尽兴而去,不必向他们多收额外的钱。」那人声音沈稳而有自信,听的那店小二连连称是,领命而去了。
待那店小二离去,南镶华依然还没从方才的对话中回过神来,眼前的这人明显是这里的主子,看上去不仅管理有方,还极具做生意的好手腕,她当初只把客栈交给了一个人,那是⋯⋯
那人突然一个旋身,却没料到南镶华站在自己身後,差点就撞了上去,还不待看清南镶华的相貌,他便赶紧低头致歉,「抱歉,没看到姑娘站在这里,还请让在下送姑娘回桌吧。」
眼前的少年,黑发如墨,眉目如画,没看向她的那双清明眸子一如当初,曾经稚嫩的脸庞随着几年的岁月,变得刚毅清俊了起来,那曾跟她一般高度的个头,如今却是高挑精壮了。
南镶华露出了一抹灿烂的微笑,对着仍对自己低着头的人说,「果然名师出高徒这样的道理就是该用在我身上的,是吧,孙辉?」
话一说完,就见那男子浑身一震,然後猛然抬起眼来看着她,面上神情满满都是不可置信,颤着声道,「师⋯⋯傅?」
见他因为愣住而呆呆的样子,南镶华忍不住噗哧一笑,意思意思的斜睨了他一眼,「当初不知道是哪个臭小子硬是不肯理我半分,连回个信都不愿意,本想好好教训你一番,但看在你把客栈管的还算有声有色的份上,我暂且饶你⋯⋯」
话还没说完,她只觉自己被人给紧紧抱了住,如此突然的举动让她微微一怔。那拥住自己的力道已不是小孩的力气,而是一个男人该有的臂膀。
记得他从前总是单薄的身板,如今却是宽厚有力了。
「⋯⋯你终於回来了。」孙辉也不顾四周有那麽多双眼睛,只是一个劲儿的紧紧抱着她,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好不容易等到爱人的青年一样。
南镶华适时的从他怀中退了开来,对着他微微一笑,「还好是这时候回来,师傅才能看见你小子长大的模样。」
段其仲当初果然没说错,孙辉果真长大了。
闻言,孙辉的面上突然有些不豫,吞吐了几声,「⋯⋯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在南镶华回话之前,身後便有人突然道,「那是自然,都能偷吃镶儿豆腐了,怎麽还会是小孩子?」
南镶华和孙辉同时朝说话之人望去,却见一袭藕色缎袍的段其仲不知何时已走到他们身侧,笑容不改的把南镶华从孙辉面前拉开了些距离。
「段其仲!」南镶华又惊又喜,一下子便扯住了他的胳膊,「你怎麽来了?」
段其仲笑了起来,「方才在路上遇到喜儿,这才知道你已经自己回到客栈,我便马上过来了。」
见段其仲只手搭在南镶华的肩上,孙辉突然目光一沉,颇为负气的甩头哼道,「你们慢聊,我还有客人要顾着,告辞。」
待孙辉一走,南镶华便和段其仲对望了一眼,纷纷笑了出来。
「他这孩子气的地方果然还是没改。」南镶华揶揄了一声。
「就是说。」段其仲跟着附和。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俩的对话,孙辉一下子回过头赠予一瞪,惹得他们又是一阵发笑。
不出几日的时间,南镶华回乡的消息一下子传了开来,客栈又再次日日火爆满场,所幸这回有孙辉跟着站台,才没有让她忙的分身乏术。好不容易卸下了娘娘的身分,她亦是忙的甘之如饴。
她这次归来,大家自然是极为高兴的,不知是出於默契,还是出於心知肚明,她待在客栈的这些日子里,也没人再过问她之所以回来的原因。
前些日子,当她哥哥南关元回来的时候,也带回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那就是他将娶亲了。
南镶华一听见这个骇人的消息,先是镇定的嘲笑他几回,怀疑他又再耍着自己玩,直到南关元真的把人给带回来,南镶华才吓了好大一跳,差点忘了自己姓啥名啥。
「你你你⋯⋯你说你即将娶进门的姑娘⋯⋯就是芙蓉?」看到眼前熟悉的美人,南镶华的下巴一下子合拢不起来,颤抖着指指面前自己笑的一脸阳光灿烂的兄长。
芙蓉虽然身穿素色衣裙,但依然难掩沈鱼落雁之貌,见南镶华满脸的不可思议,也笑了起来,面上多了几分羞涩,「前阵子我偶然遇见了你哥哥,这才认识他的,希望你别嫌弃我当你嫂子。」
「我怎麽敢嫌弃?我只希望你别嫌弃我一无所长的哥哥才好啊。」南镶华晃了晃脑袋,依然吃惊,听见他们俩双双都笑了起来,自己也牵起了笑意。
芙蓉本还打算终身不嫁,因为她曾是青楼女子,但她才貌双全,心地也比任何人都还要善良,这样的芙蓉能成为她的家人,她当然高兴。
哥哥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芙蓉是个饱读诗书的私塾老师,如此郎才女貌的一对,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佳偶。
於是这段婚事就这麽定了下来,直到婚宴的当天,南王爷才大肆备了宴席,请镇上的所有乡亲都来共襄盛举。
本来,她还担心着芙蓉会真的终身不成亲,她也担心自己的哥哥会终身不娶亲,但到了今日,她才发觉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有时候,不是缘分不来,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见喜堂前双双拜堂的一对燕侣,南镶华笑的极是开心,跟着其余人喝了好些酒,见自己喝多了,她才走出宴席去吹吹风。
「你怎麽也在外头?」当她一走出来,便见孙辉不知何时也跑出外头来待着了。
孙辉回过头,看着南镶华走到自己身边,垂了眸子,答道,「⋯⋯有些闷了。」
见他好似有些没精神的样子,南镶华好笑的拍了拍他的肩,七分醉意的脸上扯出一个傻笑,「闷什麽?莫不是你也想娶个美娇娘回去?成!师傅改日帮你介绍一个呗!」
孙辉见她有些醉,神色有些复杂了起来,「可、可我已经有了在意的⋯⋯」
「师傅告诉你啊。」南镶华显然没听进他的话,也压根儿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两个人走在一起容易,守在一起⋯⋯难啊。」
孙辉见她如此,有些哭笑不得的扶住她的肩,「你醉了。」
「我才没醉!我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她迳自说的开心,又抓着孙辉胡言乱语了一阵,直到说累了,她才挨着外头的栏杆沉沉睡去,微醺的面上是酒酣耳热的颜色。
「若你能不把我当徒弟,该有多好。」孙辉笑着低语了一声,然後用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缓步走回客栈。
站在廊柱後头的段其仲见孙辉抱着南镶华渐行渐远,低低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