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店小二的话,南镶华倒吸一口凉气,双脚早已克制不住直往通向二楼的长梯奔去。
自墨越朔离宫的那一日起,她就没再想过自己还能有再见到他的一天。他的面容,他的身影,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或怒或笑,或柔情或哀伤,都深深的刻在她的记忆深处。
心似是燃起了一簇明亮火花般,耀亮了已然沉寂的长夜。
她不顾一切的冲上二楼,环顾之下,只见一个伙计正对着个男子露出充满歉意的笑,似乎在劝着他些什麽。那男子体态颀长,一身得体的服饰,却是半侧着身子,叫人只微微看得见他的面部轮廓。
南镶华怔怔的看着,看着他没有转过来的脸庞,双眼细细逡巡着,那一刻,她几乎要⋯⋯
「难不成你们客栈是如此做生意的,偏要拒人於门外?」男子双手环胸,语气听上去倒是没有愠怒的意味,但却带着点质疑。
听见他的声音,南镶华的心顿时一沉。
「小的绝对没有要拒绝您的意思啊,只是我们掌柜一向不喜欢让客人有位置而坐不得,这包下二楼的意思⋯⋯恐怕我们掌柜是不愿意的。」店小二频频哈着腰,歉意之情溢於言表。
那男子接着说了些什麽,可南镶华却听不真切,她只呆呆的站在原处,感觉浑身上下都空落落的,一股巨大的怅然若失正缓缓渗入其中,使她动弹不得。
不是他。
这人不是墨越朔。
她突然有点想发笑,觉得自己怎麽那麽傻,在她经过了这一切的事情之後,怎麽还会奢望自己会有失而复得的一天。她唇角微微抽动,想笑又想哭,正要朝前走去,但却被後头的人拉住了。
她一怔,回过头来,却是孙辉扯住了自己,只见他独自走到前头,挡住了她的视线。
「大掌柜!」店小二一看到孙辉,立刻如见救星般的唤道,屁颠颠的跟到他身侧。
孙辉只微微一笑,身子依然护着南镶华,对着那僵持不下的男子开口道,「失礼了,公子。我们客栈一向来者是客,但也不愿让少数一两人剥夺了其余来此处光临的客人,还请公子另寻去处吧。」
站在孙辉的後头,南镶华听着他沉稳的语气和说词,心里不觉一动。
孙辉一开口,不卑不亢中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那男子只能叹息道,「如此,便告辞了。」
孙辉只吩咐了店小二好生送他,自己却依然站在原处,待两人走下楼去,他才转过身,看着南镶华略略有些恍惚的面色,低问了一句,「你怎麽了?哪里难受?」
闻言,南镶华才如大梦惊醒一般,强笑着摇了摇头,「没,只是师傅没想到你竟是成熟了那麽多,方才见你独当一面的模样,有些不习惯罢了。」
孙辉目光低垂的看了她好一阵,似乎想探求她笑容掩饰的背後藏着什麽。意识到此,南镶华只极快的敛下眸色,重新拾起一抹笑,拍拍他的肩头,「看来师傅当初果然没错看你。」
孙辉不会知道的,他不会知道⋯⋯她与墨越朔的相遇,就如方才的情景一模一样。但就算天时,地利,也终究没有了人和。
她到底才期盼着些什麽呢?
「⋯⋯我今日想外出一趟。」趁着孙辉还没把话说完的当口,南镶华便很快的打断,「客栈这边就交给你了,今儿天冷,我估摸着客栈也不会像平时一样那麽多人,晚膳前我就会回来。」
语毕,她便急匆匆的走下楼去,只随意披了件衣裳,几乎是带着点逃离的快步踏离客栈。
直到绕过几个街口,走过几个小巷,她才终於在一处朴素的平房前止住了步子。
看着面前眼熟的地方,她也没多做犹豫,只是推了门便走了进去。才刚进门,耳边便听见三两孩童的嘻笑声,见她一个外人走进来,也不怕生,纷纷朝她投以好奇的目光,其中几个机灵的孩子见状,皆小跑进了里间,一边跑一边嚷嚷着,「老师,有人来了!」
於是当芙蓉被几个孩子嚷嚷出来,才见一袭月牙白裙的南镶华站在门边,正弯着身子和几个孩童笑着说些什麽,偶尔被小孩逗笑了,便会摸摸他们的脑袋瓜子。
芙蓉笑着走上前,伸手拉着刚站起身的南镶华,「我的好妹妹,怎麽有空到我这儿了?」
听见这称呼,南镶华也不自觉笑了起来。自从芙蓉嫁给了她哥哥,以往的称呼便全都成了「妹妹」,芙蓉既然成了她嫂子,也理当这样叫她。
「不知为何,总想找你说说心事,刚巧今儿客栈得闲,就来了。」南镶华耸了耸肩,本想露出一个调皮的笑,但却有些提不起劲,只能勉强扯了扯唇。那模样,隐隐透着疲惫之色。
见此,一抹了然於心的神色掠过芙蓉的双眼,她微笑着牵起南镶华的手,道,「既是妹妹特地来找我,那今日我就好好招待你,来,我们进去再说吧。」
南镶华随着芙蓉走了进屋内,许是被芙蓉的笑容所安抚,她方才心头的空落早已平复了好些,以前总有高圆圆能陪她谈谈心,如今她却离了宫,找喜儿又怕她担心。眼下能找的,也只有芙蓉了。
「我真没打扰到你吧?」看着周遭活蹦乱跳的孩子,南镶华有些担心的压低声问道。
「当然没,我正愁着没人找我聊天呢。」芙蓉朝她眨了眨眼,然後倒了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
听了她的回答,南镶华才露出了安心的神色,轻啜一口茶,不禁满足一叹,「许久没喝你煮的茶了,还是那样的解津润喉,难怪就连他也⋯⋯」
话说到一半,她便打了住,惊觉自己居然还有提起他的勇气。
口中的热茶渐渐咽入口中,缓缓渗入心脾。她记得墨越朔曾数次称赞芙蓉的茶总是煮的香沉,如今同样的茶,却是带着点苦涩。
芙蓉一双柳眉垂了垂,柔声开口道,「知道我怎麽和你哥哥认识的麽?」
见她转了话锋,南镶华也没多说什麽,只是摇了摇头来回答。
「有次他在我私塾前徘徊不止,我见了,还以为他是可疑之士,特地让孩子躲到我後头,我自己也拿着木棍子去会他。」说到此,南镶华便笑了起来,芙蓉则继续忍笑道,「他不知从哪听来我和你是朋友,特地来找我商量事情,这才在私塾前徘徊的。」
「找你商量事情?」南镶华有点好奇的问道。
芙蓉点了点头,望着她微笑道,「那时候正是十九爷遭人诬陷下狱的时候。」
闻言,南镶华慢吞吞的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原来不止她,哥哥他们也为此事着急过。
「听见那是你哥哥,我还吓了一跳,毕竟你也没和我提过你有兄弟姐妹呀。」芙蓉说着,然後又像是想到什麽似的道,「哦,除了你当初自称『南元宝』的时候。」
听她这麽调侃,南镶华苦笑了一下,「你不提,我都忘记这事了。」
「我倒是记忆犹新的很,那阵子你和十九爷日日都来枕香楼,大家都欢喜的不得了。」见南镶华身子微僵,芙蓉也没避讳什麽,继续笑着道,「你大概没发现,其实十九爷从那时就很迷恋你了。」
南镶华眼睫微垂,看着热茶里嫋嫋上升的水蒸气,「⋯⋯我那时可讨厌死他了。」
「我知道。」芙蓉掩唇一笑,眯眸轻笑的样子美极了,「可如今不一样了吧?」
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南镶华双眼不禁一热,赶忙垂下了视线。
「十九爷遭遇不测的时候,你哥哥焦急的不得了,频频找我寻办法。就连南王爷,也是拼命给你想法子,大家都怕你因为他而伤心伤身。」芙蓉温暖的掌心握住南镶华的手,温柔的望着她道,「好妹妹,大家会这麽帮你,是因为你平时也是这样义不容辞的挺身而出。大家会对你好,都是出自於真心,就算是牺牲,我们亦是甘愿的,没人会希望你心怀愧疚,无论是宝仙镇的大夥儿,还是宫里的那些人,都是一样的。」
南镶华怔怔的抬起眸子,泪眼模糊的看着芙蓉温柔的笑。
她常常在想,若不是她对墨越朔的执着,她至於让他流落边疆,至於让墨越言心灰意冷,至於让宫正牺牲性命,更至於让段其仲、孙辉、或萧承风有情成空麽?
每当她这麽一想,她便觉得害怕。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因为她的一心一意而遭变质,她是想和墨越朔长相厮守,但她得到这些的背後,是不是又赔上了更多人的受害呢?
她喜欢墨越朔,但是她又怕自己对不起墨越言,对不起宫正,更对不起每一个为她牺牲的人。
芙蓉的话让南镶华无声泪下,芙蓉轻巧的替南镶华拭去颊边的湿润,微微一笑,「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你不需要因为其他人的甘愿牺牲而怪罪自己⋯⋯别再害怕接受自己真正的心意了。」
她和芙蓉在私塾待了一整个下午,待她和芙蓉道别,走出了私塾之後,南镶华才瞧见大门外头,有一个人正等着她。
外头正是夕阳落下之时,橘红的夕阳染红了漫天碎云,看的人险些痴了。
「怎麽来这儿了?客栈那边呢?」她走到孙辉身侧,示意他跟着自己一道走回去。
孙辉起先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开口,「⋯⋯师傅真只当我是徒弟麽?」
闻此言,南镶华垂眸,再抬起时已是一抹如花笑靥,对着他道,「嗯。不仅是徒弟,还是我南镶华此生唯一一个传人,你得好好惜福,如此殊荣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听她这麽一说,孙辉垂了唇角,但在看到她脸上那抹明媚笑容之後,也渐渐柔和了面色。
「孙辉。」她脚步没停,但却突然唤了他一声。
「嗯?」他轻应。
「师傅觉得,当初收你当徒弟,是师傅做过最明智的决定哦。」她依然没看着他,却说道。
孙辉微微一愣,良久,才扬起了笑,「嗯。」
夕阳把两人的身影拉的老长,他们就这麽肩并肩的回到了客栈,直到他们进了食堂,才见稍早的店小二满脸无奈的走到他们俩跟前,「小姐,大掌柜,今早那位想包下二楼的公子又来了。」
对此,他们俩只是相视一笑,孙辉本想走上前,但却被南镶华拦下了。
「师傅⋯⋯」
「这次让我去处理吧。」她笑着拍拍孙辉的肩头,然後便迳自走上了二楼。
二楼长梯的尽头,是远边夕阳的余晖,让刚走上来的她微微眯了眼睛,有些不适这突如其来的光线,等到她站定了,果然看见了今早的那个男子。
她对着那男子欠了欠身,「我以为今早的意思,公子已经够清楚了。」
男子的目光移到她身上,身上穿的依然是十分得体的服饰。那样子看上去明明不像是冥顽不灵的人才是啊,怎麽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找他们麻烦?
那男子也扬起唇,突然问了一句,「你就是这客栈的店主?」
南镶华有些愣然,不太清楚为何他会这麽问,但还是答道,「是,我就是这客栈的店主。」
男子点了点头,继续道,「今早可能是我没说清楚,无论你们要多少银子,我都能支付。」
「看来公子还是不明白,这不是银子多寡的问题,我们只是不希望因为少数的人而剥夺了其他客人来此的兴致,无论多少银子,我们都是不收的。」她语带歉然,解释道。
「哦?那为何爷当初能包下,如今却不能了?」
一声轻扬优越的语调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傲慢,几分不羁,如此熟悉的嗓音,让南镶华一下子双眼失了焦,冻住似的站在原处,不敢开口也不敢回头。
「主子。」只见她面前的男子朝她身後的人躬下身子,然後退到了一旁。
「怎麽,莫非是傻了?」身後的声音越来越靠近,越来越近⋯⋯直到一股温暖的怀抱从後拥住了她,那人在她耳畔低语,「爷以为这号称宝仙镇第一客栈的奴仆皆是眼明手快,聪慧过人的,看来⋯⋯爷是先入为主了。」
⋯⋯明明该是放弃一切的心,还能再有一丝丝的希望麽?还能麽?
南镶华依然怔怔的不敢动弹,只是直直望着远处天山一线,落日溶金,暮云合璧,美的不真实,美的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
见她迟迟不说话,墨越朔拥的更紧了,沉沉的嗓音竟是添了哽咽,「⋯⋯傻丫头,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