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红灯笼照亮上了漆的木门,一般人家贴上红纸的门板中央开了一扇玻璃小窗,透出不若门外静夜的一桌桌喧嚣酒客,白苓推开茶坊大门时震动风铃,散落几桌的客人随着叮铃轻响抬头,但只有吧台边年轻人的视线停驻到足以露出微笑,白苓迟了一点才回以相应的礼数,隔着一个空位在吧台坐下。
年轻人面前摆着一盘四季豆炒小鱼乾配白饭,接近年末的十一月不知道是不是机动车旺季?在车厂工作的吴海桓这阵子总是到街上小吃收摊後,才带着白色工作服上的点点油渍来爱口茶坊吃晚餐,白苓是到最近才知道他的名字,在此之前,他只是个偶尔会出现在吧台的高瘦小伙子,理着跟所有工人一样的小平头,但戴着灰帽子。
茶坊女侍好不容易摆脱方桌,见到已经入座好一会儿的白苓,她对飞行员腼腆一笑,柔声问:「白小姐要什麽吗?」
「今天的主菜和一碗白饭。」白苓照例回答。
黝黑的女侍小小的眼睛几乎埋在浓重的浏海下,但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晶晶亮亮的,她转身进吧台里时,背後又卷又毛的长发随着步伐摇晃。已经在这里打工一个礼拜,小桢还是每晚都问白苓要什麽?而白苓每晚都吃老板用当天菜市场送来的材料做的那一道主菜。
一个礼拜,小爱已经休假一个礼拜了,对白苓来说这是突然发生的,有一天她照常来到爱口茶坊,就看了小桢,小桢说她来上城短期打工半个月,所以说小爱应该再一个星期就会回来上班吧?白苓想过要问杰彬,但不知怎麽就是没有问过。
「白小姐,你今天去了哪里呢?」已经见到碗底的吴海桓对桌前还空着的白苓开口。
「今天到暮塔山後面的风丘,回来时顺道停了拇指河口。」
这两个月以来,「白美莉」号的航空客运兼快递生意缓慢但稳定地成长,一开始仰赖碧蓉牵成不少由外省来的商人,甚至有一整天载着忙碌的客户东奔西跑,後来白苓自己负责接洽的本省客户也慢慢增加,毕竟钵兰省从南方的暮塔平原到东北岬角也是一段漫漫长路,即使有铁路和船运,时间上是远不如飞机,现在差不多上城的人和常进城的人都知道,无名指河口那架水上飞机属於来自大海另一边的飞行员,要预订的话请到爱口茶坊留字条。
「去了风丘啊,我的老家就在那里。」吴海桓放下筷子,靠在木椅背上,招手跟小桢要了一杯热茶,小桢过了好一会儿才望过来,半边嘴慌忙微笑,半边眉头紧张地缩起。
吴海桓回以笑容,让新手女侍安心去忙,等到他转向白苓才说:「有时候会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小爱竟然可以一个人让这间茶坊运作流畅,还能分给每一个客人她的笑容。」
「我不太知道茶坊女侍的工作,不过很辛苦是一定的吧?」白苓不太情愿地开口,她并不讨厌这个只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年轻人,甚至喜欢他向自己询问飞行与天空时眼中的好奇,尽管总是会让人想起小爱,白苓不喜欢在别人的脸上看到何爱云的表情,也不喜欢听到别人提起这个女孩。
小桢把冒着蒸气的陶杯送来吴海桓面前,看到白苓面前透明漆反光的空桌,连忙道歉又跑回吧台里。
旁边客人静静喝茶时,白苓让思绪飘荡,她从部队带出来的军绿棉外套前两天已经拜托隔壁松景客栈的良欣洗过,虽然老旧又笨重,对入冬的海风似乎还挺有战斗力,不过玻璃窗紧闭时的茶坊依旧如夏夜喧腾,怪不得小爱还是每天那几件短裤交替着穿,想到休假中的女侍,白苓决心今晚一定要问问老板她何时回来。
杰彬似乎在忙着腌萝卜,从刚刚就低着头削皮,吧台外只看到他开始稀疏的头顶。
「老板,那个……小爱她……」白苓在余光看到吴海桓转头过来,一时又有点不想问了。
「这次正好有小桢来应徵短期打工,所以就让她修半个月的假。」虽然话没有问完,杰彬依然抬头回答。
「小爱应该很高兴吧?毕竟她的老家挺远的,大概不常能回去。」吴海桓插嘴,白苓头看年轻人,她不记得小爱在这里提过故乡的事。
「应该吧?」杰彬微笑,「但她这次好像是打算要趁机去沿山部落走走。」
吴海桓点头,好像很明白似的,於是白苓没有再说话,专心吃着终於送上来的晚餐,茶坊老板和邻座客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白苓以从军时的习惯,很快就解决掉晚餐,掏出餐钱放在吧台,就准备要走。
「今天这麽早吗?」吴海桓注意到她站起来,有些惊讶的样子,她平时确实不常这麽早离开茶坊,外地人来上城总是聚集在这里,隘口因为除了最着名的茶坊以外,这里还有全城唯三正式旅店中的两间,这些人都是可能搭乘飞机的潜在客户,晚上没事做的话就聚集在茶坊吃东西或谈生意。
这或许不全然是她在茶坊逗留的原因,毕竟大部分的时候,白苓真的就只是坐在吧台前发楞而已,爱口茶坊墙上的黑板菜单、上漆的红木桌、从来不间断的喧闹,以及照亮一切的昏黄灯泡,都像是舒服的温水,浸人欲睡,即使不是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事,还是不知不觉就留到了最後一班船启航的时间。
不过今天,她真的得走了。
「我想趁着人家还没睡,到电器行找点东西。」见到年轻人听到「电器行」时亮起来的神情,白苓顺口补充,「想要找一台收音机。」
吴海桓瞬间扬起双眉,然後急急站起来:「我们工厂有台旧的,因为大家嫌它声音太小,之前清哥搬了新的收音机过来,就一直收在仓库,老板有在说看人要就把它便宜卖了。」
「是吗?」白苓停下准备推门的动作,侧身回望,「是小台的收音机吗?正好我要放在飞机上也不能太重,可以请你帮我跟老板问问看?」
吴海桓点头,然後说:「不如现在就先带你去看看吧?你看了真喜欢的话,估个价,我再问老板。」
於是他们一起走在往渡口的路上,吴海桓的工厂也在上城,但是在小指河的对岸,得在渡口过桥。这是白苓每晚都要走的路,从隘口穿过上城的大街,好搭渡船回无名指河口的家──「白美莉」,她也常常带着上城的客户一起顺流而下,但与吴海桓并肩走在街灯昏黄的石子路上,不知怎麽就会想起和小爱一起回家的那一天。
也不是之前没有想起过,甚至她常常想着那一天小爱微笑的样子,虽然小爱总是对每一个人笑──也就是因为她对每一个人都笑,白苓才会觉得那一个晚上如此珍贵。
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默默看着另一个女孩子的感觉,像是潮来潮去,有一天她就会忘记,在这之前,她需要忍受的仅仅是那个人总是看着其他地方的时候。
他们过了河,钵兰为数不多的工厂大多在上城,上城的工厂大多集中在水东。吴海桓打开「隆原机动车」大门的锁链,没有人的时候,沉默的机械像是盖着玻璃窗撒入的月光沉睡,年轻的工人请白苓坐在装配线的座位,自己进到库房拿出那台收音机,蹲在白苓面前调校,不一会儿,小小的机器就发出悠扬的乐音。
「可以吧?」他抬头问白苓,「音质还算不错!」
白苓弯下腰,一手把跟着滑落的卷发塞回耳後,一手调整收音机的旋钮,萨克斯风像是跟着旋转扭曲变形,然後一个舒缓的女声由沙哑而清亮。
「这可以接收到多远?」白苓侧眼觑着年轻人。
「不知道欸?我们差不多都听空中那卡西、暮流之音这几个电台。」吴海桓突然被问得有些不安的样子,伸手去转收音机,一时流过许多嘎吱戈歪。
模糊而沙哑的远方有个声音渐渐靠近,最後凝结成浑圆的女低音。
「您好!这里是东北夜风92.9,今晚的放送到此结束,祝您有个美好的梦!晚安。」
轻柔的琴键在DJ语声落下後渐强,然後又渐渐消失在广播结束的沙沙杂音,白伶的视线从黑盒子抬起,正好见到吴海桓也望过来。
「听得到东北岬角的电台。」他说,话中除了诧异也有惊喜。
大概是听到「东北」两字,广播杂音也听来像是吹着冬夜海风呼啸,夜航时看过的海总是深沉的蔚青,东北岬角对南钵兰的人来说似乎像世界的尽头那样远,以实际距离来说,钵兰的最北点还是比坛山最西的港口近得多,但想到那片无穷而寂静的海,就会觉得那里多半在整个世界之外吧?
在那样的地方长出何爱云这个人,白苓不免如此想。
白苓又与吴海桓闲谈了一会儿,拜托他跟工厂老板说一声要买收音机的意思,然後赶着末班船回河口,灰绿色的水上飞机「白美莉」停在黑砂淤积的礁岩海岸之外,这里离南方货港有一段距离,海面上零散早发的渔火来自北边小港,白苓爬进改装过的货舱,远离战火两个多月,货舱里的火药硝味似乎也不知不觉淡了。
今晚陪睡的还是隐隐海涛,浪花来自眼睛分辨不出的远方,海的尽头望不到的大陆,天线能够有接收到的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