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缔结後头几天，莱恩没有对猎鹰做出什麽举动，反倒是和森林里的小动物说了点话。猎鹰就看到莱恩对着一群雪白的兔子窸窸窣窣地说了什麽，那群毛团就抖抖抖的滚出了林木岩。
一般而言，能和动物沟通的只有兽人，但兽人能沟通的对象通常都是同种类的动物，当然，也有少数受到眷顾的人类具备与动物沟通的能力。
他走到莱恩的身侧，状似不经意的开口，「我以为只有兽人才有办法和动物沟通。」
莱恩耸耸肩，「我已经死了，和动物沟通不再受天赋的影响。」
猎鹰不予置评。魔法公会的魔法师赋予他感受魔法的能力，他不太能明白人类的魔法天赋高低究竟有什麽影响，「那你和那群兔子说了什麽？」
「我告诉他们，要嘛打听到关於魔法公会的情报，要嘛被抓住了，安分躺着当人家的晚餐。」
「……」这似乎是威胁而不是沟通，那群被威胁的兔子还是乖乖去了，「这有用？」
莱恩伸手指向兔子离去的方向，地上还残留着兔子们留下的脚印，「那麽一大群过去，总有几只会打听到有用的情报。被人类吃掉就没办法了，这里是森林，不管他们被人类吃掉，或者被其他掠食动物吃掉，都是一样的。就算我让其他动物去，我也不会管他们究竟被谁掠食。」
「那不是和你交好的动物？」
莱恩莫名其妙的看着猎鹰，彷佛他说的是什麽难以理解的事情，「交好？不，我想你误会了某种事情。我提供林木岩供他们休憩，他们在我有需要的时候视情况帮我而已——我比较喜欢找兔子，他们通常比较笨，讲话拐个弯就会傻呼呼的跑出去了。我刚刚说到哪……」
猎鹰好心的替莱恩回忆，「视情况帮你？」
「噢，对。但我不能阻止其他动物的猎食，那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不能阻止他的发生。比方说，狐狸，一只漂亮的雪色狐狸，有可能掠食那些帮我的兔子，当然他也有可能是我林木岩的居住者，只是和那些兔子们居住在不同的、适合各自的区域罢了。狐狸吃掉兔子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论是在林木岩，又或在其他区域，每日每夜都在发生，我不能单纯的阻止一只兔子被一只狐狸吃掉。」
猎鹰没有继续和莱恩探讨兔子的死活问题。傍晚的时候，那群毛绒绒的东西堆在莱恩的脚边，猎鹰莫名有一种看起来很好吃的错觉，虽然他不能明白吃东西是什麽样的滋味。
莱恩和那堆小东西周旋一会，没多久，毛绒绒的小东西们圆滚滚的蹦了出去，猎鹰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兔子被魔法公会的人吃掉。莱恩回过头来看到他，笑着朝猎鹰走了过来。
「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先听……不好的？」
「魔法公会的人依旧在外面，晚一点我需要离开林木岩一趟，要制造一个你不在这一带的假象。」
莱恩说的话完全在猎鹰的预料之中，魔法公会的人从来都不是那麽的好相与，「那麽，好消息是？」
「前些天的雪遮蔽了你的足迹，现在魔法公会的人在森林里，想要用魔法追踪你的痕迹。林木岩是埃勒人借用森林的力量在林间的巨岩之中建造的城市，森林会帮忙遮蔽林木岩里的生物踪迹。」
「我不是生物，」猎鹰说，他礼貌的提醒莱恩，「或许魔法公会的人对於搜索我有着一套独特的方式。」
「噢，对，你当然不是。」莱恩说，他笑嘻嘻的指向猎鹰的胸腹之间，富含魔法能量的球体位置，「但这东西是人类创造的，这就够了。所有和人类有关的东西，在林木岩里都会被森林屏蔽。」
当天晚上，莱恩离开了林木岩，依据兔子们给他的信息找到了魔法公会的魔法师们。他是鬼魂，有着属於鬼魂的考量，即便魔法师们见识多广，他也不会毫无防备的撞上去让魔法师有机可趁。
他的背後是整片林木岩，在那之前，他必须确保自己的存在足以守护这座城市。
如同莱恩先前所说，他是个魔法师，即便他成了一个鬼魂，当他还是个人类、身为魔法师具备的能力依然烙印在他的灵魂里。他隐匿自己的踪迹，怀疑猎鹰是魔法制品的关系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而魔法公会的那些魔法师则因为身处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即便是下着雪的冬季，他们仍旧无法放松心神，感受不到他隐藏的魔力波动。
莱恩仅仅对那些魔法师做些误导，令他们离开营地，一路出了林木岩所在的森林。他抹去魔法师们在森林里做的记号，这令他们不容易回来他们的营地。埃勒人建造林木岩时曾经请求森林予以协助，让林木岩不欢迎的客人迷失在森林庞大的树海之中，找不着通往林木岩的真正道路。
做完这一切，莱恩一屁股在魔法师们的营地坐下，研究魔法师们的东西。
外面的世界变得更加不一样了，莱恩从猎鹰身上彻底明白这一点。以前可没有机械人这种东西，就算有，矮人的神奇工艺比较有可能制造出不需要仰赖魔法行动的机械人。
莱恩蹲下身，动手打劫魔法师们的背包。他找到一个红茶戚风蛋糕，这令他怀疑这些魔法师到底是来抓捕猎鹰，又或是来林木岩观光，当然也有可能是要补充足够的糖分。
可惜莱恩不能吃蛋糕，不然他大概会在魔法师们的营地度过悠哉且不受时间限制的午茶时间。他钻进魔法师的营帐，里面和下午茶的蛋糕比起来正常多了，精简的皮革铺盖与几个麻袋就是他们营帐的内容。
莱恩打开麻袋，依序搜刮麻袋里的东西，麻袋里几乎都是食材，他只能看不能吃，让森林里的小动物把这里当成觅食的游乐场或许是个不错的决定。
他放弃那些麻袋，重新环视营帐一圈，最後在铺盖旁的石堆见到几本精装牛皮书。莱恩拿起那叠书，上面的文字他看得懂，但历经时代的变迁，一些用法与他的记忆有些出入，他费上一些功夫才把他认识的文字连贯起来，津津有味的看着外面的世界变成什麽模样。
或是说，他们这些被遗忘在历史洪流之中的人事物，在当代人的眼里，成了什麽模样。
他翻阅的那本书叫做《灭绝的埃勒人与消失的林木岩》，其他几本则是魔法的深度探讨，他打算拿回林木岩好好的研究当今魔法的发展。他快速的瞄过《灭绝的埃勒人与消失的林木岩》，书里探讨的似乎是埃勒人灭绝的那一段历史，莱恩敢保证前因他肯定比世界上的人类都清楚，非人类他不敢保证了，总有那麽一些种族是跨越时间的存在，人类的历史发展只是他们记录在案的其中一小部分。
曾经在大陆东方的森林里昌盛一时的埃勒人，因为追求不属於他们的东西，最後落得全部族必须迁离主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灭亡的下场。
莱恩阖上书。他在营帐内又摸了一圈，接着在另外几个营帐摸出几本内容各异的书（大概是这几位魔法师研究的方向俱是不同），这才心满意足的带着战利品回到林木岩。
这些东西够他打发好一阵子的时间了，虽然有很大的机率不足以支撑到下一位访问者的到来，但能有新的外来资讯对莱恩来说仍是件足以开心的事。
莱恩的好心情令猎鹰感到讶异，但见到莱恩和那些魔法公会的人一样，有了书、有了可以研究的东西就废寝忘食——差别只在莱恩是个鬼魂，不需要吃东西。毕竟莱恩是个魔法师，身为魔法师的一些本性在林木岩总是没有发挥的空间，有时候他都要记不得自己是位魔法师。
莱恩完全忘了林木岩还有猎鹰这个外来者的存在，也不去管那些魔法师是否会用一些他们没想到的法子回到营地，他总是抱着书，坐在林木岩地势最高、迎接天空的广场角落，与世隔绝般的静静阅读。
这种状况持续了几日，猎鹰在林木岩的底层找不着莱恩，最後都会在最上层的广场见到他。林木岩傍着森林里依山的巨岩而建，埃勒人的建筑工艺虽然比不上矮人，但在人类之中他们的岩石与木造建筑的工艺可以称得上一流。林木岩本身经过详细的规划，城市依着巨岩地势而建，但地下道就不尽然了，莱恩曾经带着猎鹰走过一次，如果不是莱恩带路，猎鹰由衷觉得，没有仰赖工具或魔法的情况下，他肯定会在地下道里迷失方向。
或许是因为莱恩是林木岩里唯一的可以和他说话的对象，猎鹰绝大部分的时间陪着莱恩，即便人家的精神都在书本之中，而非如他们当初谈好的条件在他身上研究，猎鹰仍是会耗上他的时间，静静的坐在莱恩身边，看着莱恩一页又一页的翻过书本。
猎鹰不是不关心魔法公会的人究竟如何，但在林木岩里，似乎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他们不是林木岩的客人，不是莱恩需要招待的人，他们是否会找到他，都不是猎鹰需要考虑的事。
他在林木岩里晃荡，想像曾经在人类的城市里见过的那些关於埃勒人的书籍，再由林木岩本身的沧桑推翻那些书本禁不起考据的推测。猎鹰一如平时，他在林木岩的底层没有见到莱恩，直觉的走上广场，入目的就是莱恩坐在同一个角落，对着精装牛皮书本发愣。
莱恩似乎听见他的脚步声，脸色茫然的回过头来，有些呆呆地看着猎鹰。有一瞬间，猎鹰停了停脚步，那点停顿不是很明显，莱恩保持放空的姿态，同样没察觉那一点小小的插曲。
冬天的阳光温暖的落在他们身上，将莱恩的身影照得更加透明，在他身後的物品都能见的一清二楚，不若他们在林木岩的底层，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般模糊。莱恩清澈的质感令猎鹰深刻体会到莱恩确实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个驻守在林木岩、显得有些不上不下的鬼魂。
「啊、等等，就站在那边不要再过来，可以吗？」
莱恩忽然被他的动作惊醒般的开口，难得的，他的口吻里带着对猎鹰的恳求。
猎鹰顺从莱恩的意思站在原地。他逆着光，莱恩看不清他的轮廓，但这不妨碍他看着猎鹰的剪影。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北风呼呼的吹，带起猎鹰身後的斗篷迎风飘荡。
天气很好，只是风大了点，带着冬天特有的轻狂味道。
莱恩歪了歪头，阖上手里的书本开口：「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也是这样，顶着太阳，逆光走了过来。」
那个人是谁，猎鹰没有问。他静静的站着，看着莱恩怀念的透过他，看向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类。
「那一天的阳光跟今天一样温暖，我在这里等人，他从那边走了过来，阳光为他的轮廓镶了一层金边，衬得他英气逼人。我常常在想，我可能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他的，如果要我在半月镇上的庆典跳求偶的舞蹈，我想，大概只有那个人让我愿意下去，和那些等待心上人回应的人们一起跳舞。」
猎鹰沉默，莱恩说的是他的故事，属於他和林木岩之间的故事。
「但我後来根本没机会回去半月镇，更不可能当着镇上所有人的面前向他求爱了。我小时候曾经想过，如果遇到我喜欢的那个人，我一定要带他回去半月镇，带他参加我们镇上的庆典。如果他不会跳舞的话也没关系，他只要能够跟着节拍应和我的舞步就好。」
「你很难过吗？」猎鹰问道。
「难过吗？」莱恩若有所思，随即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对他来说，和我一同回一趟半月镇从来都不是件要紧的事。」
莱恩的表情很温柔，他的色彩是透明的，带着灰白的颜色，猎鹰忽然很想见到他身为人类的模样。
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猎鹰想，莱恩应该是个人类，在他面前，和林木岩外头的人类一样，有着人类的色彩。
「但是我在这里。」莱恩拍了拍放在脚上的精装牛皮书，「那时候，对我来说，他的一切比任何事都要来得重要。那一阵子我就在想，他不和我回去半月镇又何妨呢？我同样可以在林木岩，在这座远离半月镇的城市跳给他看啊！」
天空开始飘起细雪，不多，受北风的影响在空中漂亮的飞舞着。莱恩伸出手，他似乎想接着雪花，但没有一片安稳的落在他手心。
「最後我依然没有成功的向他跳过一次求偶的舞蹈。」莱恩收回手，再次拍了拍书本，「埃勒人离开了林木岩，我再也没有看见他，再也不曾看过任何的埃勒人回来林木岩。」
他的手里是那本《灭绝的埃勒人与消失的林木岩》。猎鹰收回视线，数百年前半月镇确实出了一位优秀的魔法师，他的身上流动着远古符文，深奥的魔法在他手上俱能轻易施展。那样一位优秀的魔法师与世界上众多的传说一样，最後失去了消息，湮灭在大陆的某一个角落。
不是没有历史学者对该位魔法师的下落提出说法，往往因为文献不足，没有证据而无疾而终。但在各色人云亦云的纪录里，最为可靠的一种说法是该位魔法师与埃勒人一起消失了，毕竟在魔法师最後活跃的那几年总是与埃勒人一起行动。
魔法师离开历史的舞台以後，半月镇这个偏远小镇再不曾进入众人的视线，除了关於那位魔法师的书籍会提起魔法师的出身，并且猜测他身上的远古符文或许与半月镇有关，但再多余的故事，约莫只有当年魔法师行经的城镇才会有些口耳相传的传说。
莱恩很有可能就是那一位出身在半月镇的魔法师。他之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踪迹，则是因为他成了鬼魂，留守在林木岩，代替埃勒人看守他们的城市。
「我总是在想着，总有一天，我会等到埃勒人回到他们的城市。」莱恩抬起头，朝猎鹰笑了笑，他的表情依然温柔，但猎鹰在里面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悲伤，「现在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一天了。」
猎鹰依然沉默。像莱恩这种程度的魔法师往往不太需要他人的安慰，而是一个良好的听众，他在魔法公会时深刻体认到那些热衷於研究的老家伙们总是需要有人聆听他们的研究内容，当然，听得懂更好。他们长期处於一种孤高寒冷的位置，没有多少人能与他们分享他们的智识，还有那些令常人难以理解的幽默。
「埃勒人是个受到森林眷顾的一支人族，就连木精灵在某些程度上来说都不如埃勒人在森林里的便利。木精灵是与生俱来便能和自然沟通的种族，但埃勒人不是，他们的祖先在很早以前曾帮助过森林驱赶黑暗，大陆的森林对埃勒人有着莫大的包容疼宠。」
莱恩歪过头，他伸出手，神色柔软的抚过脚下斑驳的石垣，「或许是受到森林的眷顾，埃勒人对魔法一窍不通，长此以往，埃勒人开始追求不属於他们的东西。」
「那是什麽？」猎鹰问道。
「神性。」莱恩回答，他仰头，看向清澈透蓝的天空，「魔法对他们来说有众多应对的方法，只有神性才是真正凌驾於魔法之上的东西。」
「……」有一瞬间，猎鹰整理不出完整的语言。神性，看看他听到了什麽，神性，那还真是人类才搞得出的远大追求。
「这只是我的猜测，」莱恩说，他的声音有些遥远，猎鹰认为他的时间始终停留在埃勒人离开的时候，「那个人从来没有告诉我他们要做什麽、他们到底想做什麽，有些时候我猜他们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麽。埃勒人离开以後，我只能在林木岩里翻找他们仓促留下来的纪录，独自拼凑当年他们放弃林木岩的真实。」
林木岩的底层没有光，猎鹰想像莱恩一个人，或是一个鬼魂，穿梭在建筑之间，翻找埋藏在林木岩底的各种纪录。那个人影是否会点灯？猎鹰无从得知。即便他点灯好了，林木岩底下唯一的光亮是否会令他觉得孤单？
「埃勒人想出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和创世神一样，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全然隶属於埃勒人的世界，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获得他们需要的神性。这种事情除了完全发疯的魔法师会去做以外，是个正常人都知道不可能且不能碰触的事。」
猎鹰猛地回过神。创造一个世界，那是只有神只才做得到的事，不会魔法的埃勒人又是如何跨入神的领域？他急急反问，「你参与了他们的研究？」
「不。」莱恩摇了摇头，他闭上双眼，许久後才叹口气，睁眼说道：「我在埃勒人离开以後，找到他们的研究纪录。如果我参与其中，我势必会阻止他们的疯狂。」
「背负古老符文的麽法师都知道，流动在魔法背後的法则是这个世界本身的意志。而这个意志，根据传说，最後都会流向众神的所在，方便众神看顾着这个世界。」莱恩伸手在他的头顶画了大半个圆，他指了指圆弧的顶端，继续解释，「埃勒人想要神性，他们想要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无疑是挑战众神的权威。至於他们真正惹怒了哪位神只，又沦落到了何方，我却是不知道了。」
正如莱恩所说，他是被埃勒人遗留在林木岩的人，林木岩之外的事，从他驻守在林木岩的那一刻起便与他无关。埃勒人离开以後，林木岩便是莱恩的全部，而林木岩同样的，也只有莱恩这个鬼魂记得她曾经的辉煌。
「《灭绝的埃勒人与消失的林木岩》是目前市面上对於埃勒人的学术研究最为完整的一本书。」猎鹰说道，他走向前，拿过莱恩放在腿上的精装牛皮书本。
「看得出来，里面的探讨与书本的引用都是相当学术的行文。」莱恩扯出一抹笑容，猎鹰在里头见到疲惫，却又无法让他不笑，「但对埃勒人消失的前因不是解释的很明确，如果我没看过林木岩里的研究纪录，我大概仍被蒙在鼓里。」
在猎鹰明白自己的想法之前，他已经伸出手，约略的遮住莱恩的笑容，「别再笑了。」
别再笑了，他这样对莱恩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