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打击治理商业贿赂行为，美国政府于1977年出台了《防海外腐败法》（ForeignCorruptPracticesAct，简称FCPA）。该法规定，任何依美国法律成立、或在美国设有分支机构的公司向外国政府官员行贿均属违法。
近年来，随着中国作为东道国的投资项目日渐增多，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和司法部纷纷加强对可能违反FCPA的企业的审查。从最初的“朗讯门”事件，到原建行行长张恩照落马，包括第一家在中国取得直销许可证的化妆品公司雅芳，甚至2009年力拓案中，作为纽约证交所上市的澳大利亚公司，越来越多外资企业因监管的严格而受到该法案的影响。
一旦可以将万通集团与上川市政府在项目实施过程中的利益链查实，即便不能直接影响郭楚平，也会在外媒的财经版足够引起的重视，继而对中央政府形成倒逼压力，重新审核相关银行贷款流向以及担保物价值。
说话时，王谦的手指一直在抖，其中有几次幅度过大，连马克笔都掉到了地上。对于调查记者来说，写再多有争议的报道、知名度再高，都比不上自己笔下的文字化作真实阳光与利刃，让黑暗与污秽无所遁形，恢复无冕之王的至高荣耀。他通红的双眼圆瞪，如同高度兴奋的斗鸡，越是濒临死亡，越要拼尽全力般地反抗。
简思不是没有被这份雄心壮志所打动，倘若计划顺利实施，如何高估这篇报道的意义也不为过，甚至有可能从某种程度上推动立法层面的监督机制建设，成为中国的“水门事件”。
尼克松曾说：“美国在同世界各国相处时，最常犯的一个毛病，就是我们往往用西方民主的标准来衡量各国政府，用西欧的标准来衡量各国的文化。”但在现下，简思不得不承认，普世价值的存在是他们挽救上川市经济的唯一稻草。
想起郑娟忧心忡忡的脸庞和那信任的目光，她还是否决了王谦直接与外媒合作的想法，建议把工业园地块现有的产权状况查实，再结合银行的抵押权登记，揭露万通项目的庞氏骗局。
“问题是，怎么才能够查得到产权状况呢？”首席记者的脸皱成一团，对她提出的方案不置可否，“认识的那个业务员不是已经卷铺盖走人了吗？”
简思狡黠地笑笑：“‘以人查房’行不通，我们就‘以房查人’嘛。”
王谦挑了挑眉毛，她示意继续。
“我认识几个办*假*证的，现在只需要伪造工业园项目的产权证，再装作普通购房者去交易大厅核实这些地方的权属状况，就能确认你的推论了。如果房产局发现出证件有问题，我们说自己也上当了就行，反正他们也找不到卖房的人。”说完，她尴尬地笑了笑，为这不上道的主意略表歉意。
“倒也不是不行……”王谦沉吟片刻，下定决心，“但你最好还是不要出面了，之前的业务员究竟去哪了没人知道，也不能确定是为什么，兴许已经把你卖出去了。”
简思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没有反驳他。
“你就负责准备‘证件’，我们手头没有原件，做假证至少需要平面图和地籍信息，这些只能靠勘察了。等到假的房产证办出来，剩下几家银行的贷款合同我也能弄到手，到时候再准备张假身份证，去房产交易大厅申请查询。”
“能不能花点钱找人出面去？”简思还是不放心，试图把风险降到最低，“工地民工之类的，或者找中介……”
王谦一脸嫌弃的表情，“如果工业园项目确实被监控了呢？中介你已经找过了，不管用。民工被抓了还不是得把我们供出来？”
“可是……”她试图争辩，却被直接打断。
“没什么可是，等我把资金情况查明白了，至少手里就有了跟叫板的对价，咱们也不会一下子被拍死。”
提到资金流向，简思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你在各家银行查这些东西，有没有可能已经被盯上了？”她用嘴呶了呶那叠厚厚的贷款合同。
王谦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些你就别操心了，我自然有渠道，而且能够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每个记者都有自己打探消息的方法，再问细就有点抢人饭碗的意思了，简思果断闭嘴。
“倒是你的‘消息来源’，不管他抹黑张厂长和国营机床厂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他当真不清楚，说明这人不在利益既得集团里，没有必要把人家牵涉进来；如果他是故意混淆视线，那就更没有必要和他讨论这件事情了。”王谦谨慎选择着措辞，尽量平和地表达观点，“这次的报道，如果能够成功面世，即便鸿博网不刊载，我发到自媒体上，也足以引发萧山省政坛的地震，没有一个当权者愿意看到这种局面。”
简思不知道他猜出方铭泽的身份没有，紧紧地咬住嘴唇没有插话。
“把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我们这次挑战的对象是只刚刚当上大王的老虎，他们用再不堪的手段报复、阻止真相暴露都是可能的。所以，你要明白，咱们继续调查下去的结果，除了一战成名外，更多的还是身败名裂。”最后四个字吐得很慢，仿佛在警告她，也是在警告自己。
“我明白。”被短发遮掩的悲伤脸庞再次浮现眼前，简思下定决心，即便有任何事也要自己一个人担下来。
“好。”王谦也不赘言，“待会儿咱们下楼去买两部预付费电话，今后一切行动都单线联系，除了交接材料，在正式的报道出来之前，要尽量避免见面。”
分头行动意味着风险分散，任何一方出了状况，剩下的人都能够将计划继续推进，相当于把鸡蛋放在了不同的篮子里。简思不知道他以前是否经历过类似事件，但多一分谨慎总是好的。
她当天下午便再次去到筹建中的万通工业园，从最外围的厂区开始，对园内所有地面以上的建筑物进行统计，一一予以分类，便于整合信息，以备房产查询时可用。
GDP导向的政绩观是地方政府疯狂上马大项目、寅吃卯粮的根本原因，可中国经济奇迹又确实依赖着这种奇怪的生态运转。即便如今的万通工业园只是画在纸上的一张饼，还是给整个上川市西南城郊注入了重获新生的活力。
预计到工业园将提供大量的工作岗位，当地的经济形势已经开始出现提前膨胀，最明显的表征不外乎周围陆陆续续地“种”上的城中村特有的小楼房。各地口音的务工者混迹其中，租住在条件简陋的招待所或民居里，早出晚归地奔波、劳碌，为上川市的新一轮刺激计划奉献出自己的青春与希望。
5000多亩土地相当于4平方公里，即便是简单地围着走一圈，也得花上两个多小时。初步摸清楚情况后，简思第二天便搭车回去上川大学，在校门外的测绘用品商店买了台实习用的三脚架和经纬仪。然后顺路回市中心的公寓收拾打包两件换洗衣物，随即住进了工业园外的一间不起眼的小招待所。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她便已经洗漱完毕。简单地在城中村的早点铺子吃过东西后，回房间换好连裤工装，然后摸进工业园，伪装成设计院施工人员的样子，一边记录园区的测绘数据，一边有意无意地打听权属流转、征地时间等情况。
尽管园区里有些地方还在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但她独自一人来来往往，多少还是受到了个别村民和保安的怀疑，幸亏那些基本的测绘动作、记录的专业规范都足够有模有样，不明真相的外行人看起来也没什么质疑的理由，这台三脚架和经纬仪比她以往用过的任何伪装都管用，好歹也起到了掩护调查目的的效果。
毕业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发现老本行竟然还可以用来干这个，简思自嘲地想。
王谦那边果然没有再传来什么消息，想必他在金融机构的调查也已经全面展开。两人约定用来联系的专用电话一次也没有响过，这反而令简思安心了不少，毕竟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调查开始后，郑娟又去过鸿博网办公室两次，见她和王谦都不在，把好吃的分享给那帮饕餮后也没好多问。简思在电话中不方便解释，想来王谦不向老婆说明前因后果也是可以理解的。在最终的报道面世前，他们完全是在黑暗中带着镣铐的舞者，随时可能被勒住脖子，然后吊死，而知情人恐怕也都脱不了干系。若非她误打误撞看中了同一个题材，并且确实还能帮上点小忙，恐怕首席记者想都不用想，就会选择自己单打独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