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开始就该知道了。面向窗户,他冷着一张脸,让手缓缓从上滑下。
他的心情既不是极坏,也没多好。坐在床缘,褚冥漾向外望,他其实不怎麽注意房间外,冷凝的脸平静无波澜,休息一段时间,他对外界既无鄙夷也无嘲讽意味,明明和自己没什麽关系,他搀和至今不是疲惫也不是倦怠。大概是习惯了吧?他无声坐着,直到白夏推门而入,看着他那似乎已脱离人族和妖师的背影,微微愣了下。
没有回首,他轻轻问,「如何。」
「嗯,我办完了。还有你差不多该出去了。」
白夏直视着褚冥漾,虽然後者一直没任何动作。甚至,也不想说话。但,有时真会不经意的想,曾经的褚冥漾和现在的褚冥漾,究竟是哪里不同呢?在他看来,褚冥漾几乎没有变,变的是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从未变质,只是被埋藏在心中隐蔽的角落。
就像黑昙亚一样。黑昙亚那双锐利的眼透视了他们的弱点及盲点,从以前开始,黑昙亚就是冷静而理智的,然他的内心却出奇的柔软,即使只开放给特定者,那样的黑昙亚仍是美丽而让人觉得耀眼的混血精灵。但他不曾真正方寸大乱,他的感性和理性配合的天衣无缝,所以他总能正视敌方及我方、使人能真诚的称呼他为殿下。
而此时,褚冥漾小幅度举起了一只手。乌鹫笑嘻嘻的凭空现身,由上俯冲至褚冥漾的肩膀。牠乖巧的待在那,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麽。褚冥漾见状,只抚着牠的毛。
「嗯,那白夏,你知道哪里和裂痕一般,能让那些参赛者乱成一团吗。」褚冥漾微侧过头、有一下没一下和肩上的乌鹫玩闹。约莫半分钟後,他嗤嗤笑起。低低的、沉沉的,在房间中不断回荡。「白夏,你说,他们在急什麽呢。」
他知道他在指什麽。在指参赛者频繁的动作。
笑声未曾间断,直到褚冥漾两旁猛然浮现两个身影。白夏眼睛不可置信的睁大,而後迅速恢复平静。
「两位大人早上好。」低着头,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不咸不淡。
左手边的那位轻笑,「持夏之名的孩子,看来你已完成约定的一半。相信你一定会完成剩下的约定,是吧?毕竟,黑只剩我和她了。」
弓着身如蜻蜓般点水地行礼,他恢复原本的姿势,只不过一双眼并未直视那两位大人。「当然,黑大人。」
「时间到了,走吧。」另位大人催促着。
褚冥漾这时才回首,有些失去神采而显得空洞的双眼凝视着白夏。他说,「白夏,过来扶我。」
「你站不起来了?」白大人按着他的肩,语带质问。但很快便冷静,「那你还要去?」
白夏已经到了床缘,在褚冥漾前方。他熟练地扶起,以不显得褚冥漾是靠着他才勉强站稳的姿态,在褚冥漾右侧偏後一步一步牵引着他走。
褚冥漾点头,「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或许,他一开始就知道了。是曾经的他让如今的他无路可退、几乎无人可靠,是以只有自己能偿还自己。他凉薄又漠然地离开休息几天的房间,再一次接触到外面的空气。
也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先到餐厅用早餐,与白夏及二位大人。
白与黑的表情让他险些讥讽出声,他从早便提过的,这二位大人也是裁判,还是最後一场的裁判。那现在他们出现的原因,不言而明。恍若黑与白没有直盯着他、急着询问问题,他心安理得一口接一口用餐,不发一语直到结束。
「小地,想好了吗。」
小地一听到褚冥漾提及她,就握着他的手,「身体还好吗?褚冥漾,我──」
「你想好了吗?」
知道褚冥漾必是会问到她给了一个明确的回答,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当然。我呢,既然是大地的孩子,那便该回归於大地。我会在那履行我尚未履行的义务。」
「你呢,阿希斯。」
安地尔‧阿希斯依旧没心没肺,甚至又不正经起来,「我当然是看白莲啊──痛痛痛!小莲莲别这麽喜欢我嘛!虽然打是情骂是爱而我知道你绝对希望我天天在你眼前晃,但是我不会放弃喝咖啡的!」
「白痴变态!」
气氛也许比方才好了点。但褚冥漾的态度,依然让黑与白摸不着边。
覠到了黑大人跟前,「爷爷,好久不见。身体还好吗?」
「你现在叫覠吧?」黑大人慈蔼的笑起。此时的他就像寻常老人,但他散发的气质很难让人相信他有多慈祥。兴许本人也知道这点,换了微淡却真诚的笑容,「那覠,你想回来吗?既然黑只剩我和你,你要不要回来就看你个人意愿吧,毕竟你爷爷我虽然老了,可却清醒的很。」
「还有你,持夏之名的孩子,别忘了你答应我什麽。啊呀,白,我先行一步了,既然这孩子有意愿把那设为比赛场地,我就要整理到能见人。」
白大人翻白眼,「那里还不能见人吗?天天都是人。算了,你去吧。最好别滚回来。」
「放心,到点我会走回来的。」
没什麽形象的黑大人藉着整理场地之名义,正大光明的在黑与白面前凭空消失。他不过只是做做样子地弹指罢了。
白大人拍手,气势十足地说,「等比赛完我再跟你们算总帐!现在给我提神去做自己份内之事!」
「真有威严啊,白大人。」见着走了差不多时,褚冥漾刺了一句。
於是白大人瞪了他一眼,便也离去。
※※※
吹着风,恍惚间,鹏才记起已是深秋了。
不正常的白雪在这时徐徐掉落,他不在学院里,冒着可能被其他人发现他异常行径下,他回到了他自己曾待过一段时间的地方。这,他、坠夕和莱斯利亚,保持在完全沉默和些微聒噪的平衡之间,於这住在原世界了好几年。在更久之前、坠夕尚未醒来时,只有他和莱斯利亚住在这,虽然有时莱斯利亚认识的鬼族会来串门子,但不是很常见。
他是怎麽过的呢?说真的,连他自己都记不清。
还记得刚醒来见到鬼族剑拔弩张的氛围,以为又该是一场硬仗的他,却在鬼王及莱斯利亚到来了解情况下,做为客人住了下来。这些鬼族并非有过多欲望的鬼族,最多只是和普通人一样,有想活下去、想回家这最原始最自私的慾望。他们并没想到,因为回光返照的一丝朦胧执念,他们成了鬼族。
然後,後半生便染上了黑。
「你怎麽在这?」宫残皣皱眉,她不记得鹏和她一样有到这养伤的理由。
被打断思绪,鹏熟门熟路进了他曾住过的小屋,不管後方是否多了一条小尾巴。或许,他是故意的,是故意将宫残皣引来的。
「你呢?怎麽不回神族?」
「......我还不想回去。」自动自发带上门,宫残皣撇头,「况且这边的事尚未结束,我想看到完。」
见鹏打开橱柜翻找物品,宫残皣不客气坐下。她没有紧张的低头,相反地,她好奇的左右张望、研究起这间小屋。当她住在这时,莱斯利亚从不准她在主人没回来、不知情的状况下闯空门,害她少了一个娱乐。趁着养伤的时机,她想好好补回。
至於鹏清不清楚宫残皣的想法,不在宫残皣及鹏的思虑之中。
「有什麽打算?」
知道他只是基於关心病人的心态,宫残皣耸肩,「走一步算一步罗,或许,我会继续待在这,也或许,我会回到神族......耶?你有收集......?」
「坠夕之前挺喜欢的,那时常到便利超商集点。」
「为甚麽在这里?」宫残皣望着展示柜上摆着的收藏品,发觉似乎便利超商出的系列全都有。她记得庚和喵喵也有收集过,但好像只有一两个系列,也没这麽齐全。
「热度过了。」
「为甚麽不拿去丢?」
「你喜欢可以拿去。」
宫残皣放弃和鹏沟通关於便利超商的事,她换了话题,「你在找什麽?」
沉默一阵子,鹏才停下翻找动作,关上储藏柜,迳自到卧室去。
她不懂,歪着头直到发现自讨没趣後,将展示柜上的东西打包走。明知自己是不懂鹏和坠夕的关系,可是她还是带走了。或许,是因为没发现灰尘,她才下此决定。
而鹏。
始终不愿说出那一句话。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神兽半现形。
神兽痛苦的抱着自己脆弱的心。
神兽不愿坠入梦境之中。
神兽。单宇。放任自己陷入疯狂的境界。
他感受着自己将血肉撕裂的痛,他看着自己浅色之血漫天飞舞,他听着自己难听而刺耳的哀鸣,他碰着自己既恶心又难闻的躯体,他让自己的关节硬生生地脱臼,他笑了又笑,带着意识不清的意味,他大笑出声。
「褚冥漾!黑昙亚!」
也许他的确不该恨他们的。但他就是恨。除了恨他们,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麽。
所以。
单宇的脑海里,除了很恨很恨黑昙亚以外,再也感受不到什麽了。在最後一点理智被放逐之前,他想这或许就是各种族化成鬼族之前的最真实之感吧。
※※※
褚冥漾浮在半空中。他依旧无悲无喜。
曾经的他很了解他自己,将他所有退路都封死,所以如今的褚冥漾只能领着参赛者走到结局。也许曾经的他明白,如果只有他一人,褚冥漾会胆怯、会犹豫、会不够坚定,所以如今的他才是如此面目。
现在的他,即使双脚无法行走,仍是不断迈进。忘了自己是否在逞强,忘了自己是否该有适当的倾听者,忘了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忘了,他自己是否应该有笑容。
他只记得自己希望水能逆流。
『各位参赛者,在下褚冥漾已经为各位将最後一场决赛提前,各位不必和他者厮杀过多了。明天早晨,老地方再见。最後一场没特别要求,但只求别太超过。』
静静地。他似乎感觉到,水从他的脚底往上升高,他好像淹在水里,可奇怪的是,他平静如昔、他仍能正常的呼吸。
『非常简单吧,只要你们对裁判能说出几句话,就是赢家。那麽明天见。』
咚。
他听到石子投入水里的声音。
他知道石子不断地下沉,然後,再也浮不起来了。
石子压着他的双脚。
他明白。
那是恨意。
很多种族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