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悠長假期(清穿,康熙年間) — 第六十一章 脈脈不得語

正文 悠長假期(清穿,康熙年間) — 第六十一章 脈脈不得語

月淡星朗,这年头没有光害,非常灿烂的夏夜星空,让我知道什麽才叫做星罗棋布──比起念大学时特地跑到飞鹅山上看到的,眼前的星空要壮观好几倍。

刻意不让人点灯,把电灯泡们也支开,我跟小四两个坐在鸢飞鱼跃亭里,两母子一起「撑台脚」──观星舔冰棒。

小八跟我学了写字,舔冰棒和看星星就留给小四──这就是佟皇贵妃版本的「雨露均施」。

「禛儿,雪雪…你看那边的,那几夥很亮的星星这样连起来。」我手指比划了几下,再道:「这是勺子的形状,那就是北斗七星了。在海上航行的水手,看着最大最亮的那夥星星,就知道自己的方向了。还有所谓“斗柄南指,天下皆夏”,这个斗柄的方向可以显示季节。」我一边把冰棒又舔又吮,一边把以前参加天文学会听过的观星皮毛知识倒出来抛书袋。

小四一边点头,一边努力吮着嘴里的冰棒,含糊应道:「嗯嗯,雪雪…」开始时被他念叨了好一会生冷食物对身体无益之类,还扭捏着不肯用这种“没规矩”的方法来吃冰棒,不过最後看我舔得津津有味,也迅速被带坏──果汁冰棒这种东西一本正经的放在碗里吃,就没有风味了!

我嘿嘿笑着,仰头继续找材料。星空灿烂也有坏处,让我花了好一会才确认到夏天夜空的标志──天蠍座。

「禛儿,这边那几夥星星,这样子连起来,像不像一只举着大螫的蠍子?」我把冰棒含在嘴里,举着双手挤到他身边,食指和中指像剪子般开开合合的戳在小四腰上的痒痒肉,逗得他扭着身子咯咯笑。这小子平日热爱装做小老头,所以我最喜欢逗他玩──小孩子就该活得像个小孩子,尤其是在自己父母面前,九岁就该像九岁的样子,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有什麽好?

我一边吮着冰棒一边解说:「雪雪…西洋人叫这个做天蠍座。在他们的古老神话里,有一个叫做奥利安的神仙,他长得非常英俊,也是个力大无穷的大力士。可是奥利安不但性情暴戾,而且骄傲自大,常常任性地闯祸,弄得西方天廷的神仙们都很讨厌他。於是他们的王母娘娘希拉决定惩罚他,她在奥利安的脚旁放置一只毒蠍子,趁机咬住奥利安的脚跟,於是把他毒死了。毒蠍子轻易地完成使命,希拉和众神仙都很高兴,就让牠昇入天空中,成为灿烂夺目的天蠍座。」

「嗯嗯…」小四把吮在小嘴里的冰棒拔出,星星眼崇拜地道:「皇额娘好厉害,连西洋人的神话也知道。」

「雪雪…皇额娘会看书嘛!」我胡说八道地搪塞过去,小四知道我在来畅春园之前在昭仁殿抬了一堆书出来,应该不会觉得奇怪。事实上,观星说故事可说是我的母校男生的追女必杀技──三更半夜把自己喜欢的女生带到学校码头去,一边指着星星,一边装模作样地指着,这个是什麽星座,那个背後又有什麽希腊神话…看来就是一副学富五车、不落俗套的样子吧?

转念一想,不应该只说外国的,也应该说说中国的故事。抬头搜索了一轮,终於

给我找到材料。

「禛儿,你看那个!雪雪…」我赶紧吮了吮快融的冰棒,指着天空问道:「知道那两夥是什麽星星吗?」

小四抬头看了一会,摇头答道:「这也是西洋人的神话吗?」

「不,这一次是我们的神话,再过一阵子就是七夕了,它们就是七夕的主角──牵牛星和织女星,中间那些比较小和密集的星星就是把牛郎织女隔开的银河,七夕的时候,喜鹊们就会架起鹊桥,让他们相会,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小四点了点头,忽然极为文艺青年地念道: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说完好像想起了什麽,往自己腰间看了一眼。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看到他腰间的新荷包。清朝的皇族连男人身上也有蛮多饰物的,腰上总有一串串的东西吊着,其中一种重要的饰物就是荷包──基本上应该是家里的女性绣给他的,这关乎面子问题──小孩子身上没个像样的荷包,就代表他没受到重视。小四还没有老婆,他的荷包不是身边的乳娘和嬷嬷绣的,就出自承乾宫──可能是佟同学亲手绣的,也可能是蕙兰的手笔。

我没太在意那个荷包,一边吃一边应道:「雪雪…对,这是鹊桥仙。」

小四念的正是我的中学课文,於是我也凑趣来文艺一把: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小四接口:「这是古诗十九首之一。」

我微笑着点头,看着天空,想起往事,情不自禁地轻念:「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妈妈…

二十年前,同样是一个星空灿烂的夏夜,那天刚好是妈妈的死忌,李校长陪我坐在後院的长凳上,听我诉说自己的心结。

我泣不成声,一拳拳的打在石椅上,心里却比手上更痛:「…我发誓,从来没有想过妈妈死掉就好!为什麽,为什麽,她一次又一次硬要说我心里诅咒她,看她患了绝症其实心里暗爽,恨不得她快点死掉?以前的事情就算了,那已经是我们母女俩最後相处的日子了,为什麽就不可以好好的过…她死了我又有什麽好的?我在她心里,就这麽恶毒吗?」

李校长轻轻抱着我的肩膀摇晃,道:「佳佳,你的妈妈不是真的怪你…她其实是在内疚。」

我诧异地抬头道:「内疚?」

「天主让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良知,当我们做了不对的事,不用别人责备,我们自己也心知肚明。你的妈妈其实知道自己不对,於是才会认为,你一定会恨她的。」

我难以理解,心里满是愤怒和委屈:「这算什麽,恶人先告状吗?爸爸死了,只有我们相依为命,虽然穷了一点,但既然有综缓,既不会没房住也不会饿死,为什麽不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我努力把书念好,只要等个几年毕业,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到时生活就会改善了!就算她等不及,我也不是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只会顾着自己,闹着不要她改嫁。她再婚的时候,我也真心的替她高兴,决心要跟後父好好相处!我们是世上唯一的亲人啊!为什麽一定要把事情弄到一团糟的才甘心?」

「佳佳,你的妈妈守寡的时候年纪还小,身边又没有其他亲人和朋友。她读书不多,也没有什麽谋生技能,身边带着一个小孩子,那种压力她根本不懂得处理。那时身边只有你,於是把压力都发泄在你身上了。」

我越说越怒:「这个世界上又不只她一个寡妇,别人还不是那麽过?李校长,你的丈夫也是年轻时过世了,难道你也是找别人又打又骂,那样子才甘心?」

李校长摇了摇头,叹道:「佳佳,你这个年纪会也许很难明白,人其实比你所知道的要脆弱得多,有时明知不对,一时想不开,就会不由自主的做错事。魔鬼会不断诱惑我们走入歧路,因此我们才需要信仰,让耶稣基督带领我们走正途。」

「那麽我做错了什麽?别说是平常人家的小孩,就算是院里的小孩,也没几个像我被打得这样惨!」我哭叫着:「别说是小芬,阿嗣老是寄住在别人家里,也没有被人这样子打过!我有妈妈,亲生的妈妈,我却连人家没妈妈的小孩也不如!我真的是这麽差劲的小孩吗?」我抱着头在石椅上缩成一团,呜咽着:「为什麽…为什麽不疼爱我…」

李校长把我抱在怀里轻拍安慰:「佳佳,你的妈妈现在回归主的怀抱,她一定已经明白这些道理。事情已经过去了,天主让你的遇上这样的事,并不是要你一辈子痛苦,而是让你记着这个教训。将来你长大成人,有了家庭,当你遇上困难,就不要把气撒在家人身上,不要让他们跟你一样,知道吗?」

後来我长大了,体会了好些被压力逼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刻,也试过心碎寂寞、旁徨无助…

但我早在十三岁就决定了──决不走上妈妈的老路!

於是,我成为现在的我,也决定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只要我决定了,就一定可以做到!

只是不管以後再做什麽,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却永远没办法修补重来,就连外星人雷欧力也没办法──即使他让我回到过去,发生过的事都没办法改变。这个宇宙中,始终会存在一个没得到妈妈疼爱的张惠佳。

牛郎和织女之间因隔着盈盈一水,以致无法心意相通。而我跟妈妈朝夕相对十几年,却还是落得离心离德的下场。

隔在我跟妈妈之间的,到底是什麽?

我瞄了身边有点心不在焉的小四一眼,考虑了一会,才立定主意问道:「禛儿,这几个月来,有没有去看过胤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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