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起湿淋淋的雨伞，踩着上课铃声走进五甲班的课室。
坐在我座位前方的同学见我回来，向我打趣道：「咦，思渝，今天怎麽这样迟才来？」
「下雨嘛，所以晚了点出门，幸好还赶得及。」我拉开椅子坐下，低头瞧瞧手表，顺带睨一眼我旁边空空的座位，「阿泽还没回来？」
同学哂笑：「不迟到的就不叫阿泽啦！」话音刚落，阿泽就出现在班房门口。他蓝黑色的发梢滴着水，白色衬衣湿了一半，穿在里面的黑色内衣显了出来。
班主任见阿泽又迟到，不管他被雨水淋得像落汤鸡，禁不住立刻就开口斥骂。阿泽摇一摇头，彷佛早已习惯这些难听的说话，直接越过班主任，走到我身边的座位坐下。
阿泽随意将书包丢在地上，叹了口气：「唉，反正也完了，没所谓吧。」
我以为他如平日一般埋怨一两句而已，怎料他接着说：「况且我也转校了。」
附近闻言的同学纷纷转过来，一脸惊讶地望向他。
「转、转校？」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我正在帮老师画点名册的手倏地停住。
「嗯，下午便去面试新学校了。」阿泽掀起一边的嘴角，话语间没有透露半点不舍，「功课算了，没带来，也没关系了吧……」
「真的决定要转校吗？」我问。
他耸一耸肩：「反正在这里也读不上，到现在仍未被老师赶出校已算是奇蹟了吧。」
我凝望着他轻松的笑容，脑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面容。
时间倒流到两年前。
午饭时段，我和好朋友阿优在学校饭堂里用膳。
我正一口一口慢慢地把碟子里的餸菜送进口里，坐在我对面的阿优转眼却已经把碟子清得一乾二净，啜饮着她最爱的草莓乳酪。
「叮当！」清脆的电话通知声响起，阿优拿起搁在桌面的电话，快速地移动手指回覆短讯。她放下电话没多久，又再响起一声「叮当」，阿优按开荧幕一看，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一朵害羞的笑暗地盛开。
「在跟谁聊天啦？」我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瞧她。「男生？」
「没有啦！」阿优口里否认，手指却依然在电话荧幕上滑动，嘴边的笑意充满神秘。
「谁啊？告诉我啦！」我向她扬扬眉毛，期待她会说出一个名字。
「没有啦……你真的要知道吗？」
「嗯，当然啦！不过要看看是谁喽，如果是隔壁班那个胖子的话，我可不会衷心祝福你的。」我呵呵地说笑。
她放下手上的电话，忽而收敛起笑容，直直地望向我。「……思渝。」
「……是？」我被她的认真吓了一跳，连嘴里的饭也忘了咀嚼，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的好朋友，等待她开口说话。
阿优吸了一口气，嘴唇才动：「如果我说……我喜欢上了阿泽……」
「这……」我一时间反应不来。
「我明白的，思渝，我知道你可能不会接受……」阿优没耐心等我的回应，马上抢着说，「毕竟他已经有女朋友……」
「阿优。」这次换我唤她的名字。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不是反对，只是……」我注视着她清澈得如水般的眸子，心头一紧，「我不想你受伤。」
阿优吁了口气，脸上缓缓地显现浅浅的一笑，尽管看起来无比苦涩。「就算受伤又如何？谁叫我喜欢的偏偏是他。」
把阿优和阿泽拉在一起的，是一场游戏。
虽然阿泽由中学开始便跟我们念同一班，他压根儿跟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在所有老师和同学眼中都是一位差劲得无可救药的坏学生，而我们就是班上安份守纪的乖学生。
直到中三的一天，阿优无端收到阿泽的一则短讯：「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
当时，阿优确实吓了一跳，不过她心里清楚阿泽在班上有女朋友，於是很快便得悉他在开玩笑。原来，阿泽跟朋友们玩游戏输了，跟班上的一位女同学说这句话，就是他的惩罚。
意想不到的是，这样的一场游戏，竟然使他们开始了私下聊天。日头在学校里假装彼此互不相干，晚上在电话里聊至深夜。日子过去，他们对彼此渐渐产生了超越朋友的感情。
但同时，阿优不断提醒自己，阿泽已有女朋友。就是如此，一份本来纯真的爱却使阿优承受着极大的罪疚感。我真希望阿优喜欢的人不是阿泽，因为我着实不想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受伤害。
「思渝，你会觉得我很低下吗？」阿优曾不止一次这样问我。
我摇摇头。「可是，你甘心吗？」我反问。
阿优坚定地点头，「就算他心里有另一个人也没关系，只要他爱我就够了。」
明知道没有结果，为甚麽还要爱下去呢？
那时，只有十五岁的我，真的不明白。
後来一天，我和阿优为预备翌日的测验，在学校附近的自修室逗留到很晚。
「欸，你不是说阿泽约了你吃晚饭吗？」听见自己肚子发出的咕噜咕噜声，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却奇怪阿优没有提出先走。
阿优托住腮盯着眼前的课本，向我摆摆手：「本来是的，但他说今晚要留在家温习，我见他难得地发奋，便不好意思打扰他。」
「那你饿了吗？要不，一起去吃饭？」
「哎，我也很饿。但我还想多温一会儿……」
「这样吧，我到附近便利店买两个杯面，你就继续在这里温习，等我回来。」
阿优向我感激一笑，我拿了钱包便起身，离开自修室往便利店走去。途经一间快餐店时，我不经意地往落地玻璃里看，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我的呼吸顿时凝住──
阿泽拿着一杯可乐，坐在他对面的女生伸手递给他一条薯条，当他探头张开口要吃，女生就故意把薯条拿开再放进自己的口里。阿泽佯装生气地搓揉女生的脸蛋，女生得意地对着他咧嘴。
我绝对没有看错，那个女生正是阿泽的女朋友阿瞳。
这些亲昵的动作，对於一对情侣来说本来是正常不过的，此刻我却觉得格外碍眼。
阿泽找藉口推掉阿优的约会，而私下与女朋友见面，这样对阿优来说实在太不公平。
当我带着两个杯面回到自修室时，阿优一见到我写满愤怒的脸便禁不住问道：「怎麽了？很少见你这个样子啊。」她一边对我眯着眼笑，一边帮我从胶袋里拿出杯面，「我知道了！附近这家便利店的职员的服务态度一直都不太好，是不是他们对你干甚麽了？」
「天啊，他们当着众人秀恩爱！」我气得直翻白眼。
阿优立时捧住肚子笑得人仰马翻，惹来了自修室内的其他人的注目。
阿优在笑，然而，我的心正替她难过。
「对了……」共进晚餐时，我装作随口问起，「如果阿泽一直不跟阿瞳分手，你怎麽办？」
阿优低头用竹筷子夹起面条，热腾腾的烟冒迅速升上上空。「其实我没奢望过要得到一个身份，没想过要完全地占有他。能够继续维持现况，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不理解，「但全世界的人都只会知道阿泽喜欢阿瞳，没有人会在意你为他付出了多少！这样你也觉得没所谓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能和阿泽光面正大地在一起。不过，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包括阿瞳。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爱他，或许会等到他来到我身边的一天呢？」
她表现得如此乐观勇敢，使我这个只懂为她担忧却从没为她做甚麽事情的好朋友变得无地自容。
我以为阿优这份默然的爱会一直延续到将来的。
但我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比我想像中还来得早。
那天早上，我比阿优先回到学校。一踏入课室，便已觉气氛不对，同学们围成了一堆，好像在暗暗地讨论甚麽话题。一种不好的预感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
我在坐位里装作专心温习，耳朵则偷偷地留意他们的对话。
「不是吧，她跟阿泽……？」某男同学不可思议地叫道。
「唉，若不是早前我偷看阿泽的手机记录，我也不知道原来她正想着要抢走阿泽！」这是阿瞳的声音。
「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她外表真能骗人！」某个女同学啧啧地道。
「平日装得乖乖的，还跟我们有说有笑，没想过背地里竟干出这种事来！」
「她的脸皮也太厚了吧！好歹是同班同学，居然光明正大地勾引阿瞳的男友？」
他们越说越过分，我忍不住盖起课本站起来。「她绝对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这句话快要冲口而出之时，我瞥见阿优一脸呆滞地立在课室门口，一动也不动。
「哗，几乎要拆散别人的狐狸精，还好意思回来上课？」同学们注意到阿优的出现，便开始冷嘲热讽。
「真的要给她掌声了，平日对着我们全班的演技简直精湛得几乎无人能识破。可惜，纸不能包住火──」
「阿优，我们走吧。」我想也不想地走过去，一把拉住阿优的手，不理会同学们在背後不断的言语攻击，把身体僵硬的她拖离现场。
我替阿优买了一瓶冰冷的草莓乳酪，返回天台时，阿优正坐在天台的边缘，脚下便是整个辽阔的校园。
我的心蓦地一寒，生怕她会做傻事。我站在她的身後面，小心翼翼地呼唤：「阿优……」
「原来在这里可以把在操场活动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坐在这里往下望，才觉得自己有多渺小和软弱。」天台的风很大，几乎把她的话淹没掉。
「对不起，我没有为你做甚麽。」阿优不是同学们所说的「厚脸皮」、「狐狸精」，从来没有干出一些违背良心的事情，甚至为了不让别人受伤，宁愿当一个默默付出的人，独自承受所有孤单与痛苦。他们未曾听见过她说的一切内心剖白，就私下判定了她的为人。可是，我竟然失去能力为阿优辩护……
「要你为我忧心，刚才又要你为我而受为难，感到抱歉的该是我。」
「不是的。」我走到她身边坐下，「这些不该由你一个人来承受。」
「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她从校裙的口袋里掏出电话，打开她与阿泽的对话框，我看到最後一条来自阿泽的讯息：「我们还是算了吧。」我诧异地望向她，她目无表情地仰望着眼前灰蒙蒙的无际的一大片天，我想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应该复杂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吧。
我听见她微弱的声音隐隐约约在风中传来：「他不想失去阿瞳，所以放弃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阿优……」我不懂得安慰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唤她的名字，希望她知道，在这里还有我陪着她。
她握住我买给她的草莓乳酪，高举瓶子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我彷佛能感受得到，冰凉的液体由她的口腔滑落喉咙、直渗透心胸，犹如一把利刀触碰她最脆弱的部分。
有好一段时间，我只听得见风的声音。良久过後，她咧咧嘴，「谢谢你，喝完这冰冷的饮品，我顿时觉得自己清醒了。原来痛的感觉是这样的……我终於感觉得到了。」
「思渝，你不用担心我会做出甚麽傻事，我可是比谁都要坚强。」她按住左边的胸口，徐徐开口：「心里感觉得到痛，我才明白自己真的爱他。我想，今天过後我会学会勇敢了。」
她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着忧伤的泪光，但在这抹忧伤里，却又带着我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的倔强与勇敢。
那天，我和她在天台待到忧伤全被风吹走为止。
「哎，思渝，这边这边！」我拿着盛满饭的碟子寻找位置时，看见坐在一角的阿优向我高兴地挥手。
我微笑着走过去坐下。
「自从升上中五之後便少了很多一起吃午饭的机会，真怀念以前同班的日子啊！」阿优咬住乳酪的吸管，抱怨道。
距离当年阿优和阿泽的事，至今已经两年了。即便阿优一直没跟我提起他，但我知道，在她的心里，他不曾离开过。
就在今天，我得悉阿泽转校的事。他说，他在这所学校里已经无所眷恋。我想，也对，他与交往三年的女友阿瞳前阵子也分手了，连这段感情也失去，留在这个地方也没意思吧。
「阿优，他转校的事，你知道了吗？」我尽量以平淡的语气问道。
「嗯。」不用我指名道姓，她都明了我所指的「他」是谁。「在他走之前，我打算约他见一见面。」
她的反应比我想像中来得冷静，尽管如此，我仍害怕过去的事会令她无法释怀。
他们相约那天，天空倾泻着滂沱大雨，我在家里待得苦闷，心里始终放不下心，最後决定要出去一趟。离家不远，我看见阿优撑着伞停在一栋大厦前，没过多久，阿泽便在大厦门口现身。
阿优递上一个粉红色包装的方盒子，「今天是你的生日没错吧。生日快乐。」
阿泽迟疑了两秒才接住，「谢谢你。我以为……你早就忘记了。」
阿优轻轻摇头：「有些事我可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阿泽沉默，半晌後，他开口道：「……对不起。」
我留意到阿优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苦笑，「没关系。」
阿优真是个傻女孩。来自阿泽的这句简单的道歉迟来了多久？有多少个晚上，只剩她一个人默然地等待，守候着两个人的回忆？
当他爱她的同时亦爱着另一个人，她说，她甘愿与别人一同分享一个人的爱。
当爱的承诺得不到兑换时，她说，这个承诺对她来说本来就是一个奢望。
当她受尽旁人轻视的目光时，她说，只有痛过才明白爱一个人的感觉。
她说过的每一句内心的话，他都未曾听见。然而，现在的她只选择了说一句「没关系」。
「如果……」阿优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直视阿泽深邃的眼眸，「如果你还愿意守护我们的曾经……可以让我成为你在这里唯一的留恋吗？这样，我才可以放心地跟你道声再见。」
阿泽愣住，凝眸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爱过、也伤害过的女孩。
淅沥的雨声中，我看见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时，阿优抛开了雨伞，任凭雨水混杂着一颗颗盛载了她这些年所有的痛的热泪一同滑落脸庞，坠落在地上。
曾经，她问过我会否觉得她很低下。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低下，反而我觉得这份爱比其他人的爱情更要至高无上。是这个勇敢的女孩，在十七岁这年，教晓我甚麽叫爱。
这个夜晚的最後，我听见她一声悄悄的告别：「再见。」